小青梅与白月光凌慬宋之恒奈何明月

第一个故事小青梅与白月光

我爱了他十五年,为了让我死心,他做媒将我介绍给了他的朋友。

可我真正和宋之恒在一起后,他又反悔了。

1.

凌慬的白月光结婚了,我以为我有机会了。

我在他家陪了他半个月,看着他烂醉如泥,看着他颓废落寞,看着他逐渐清醒。

他在晨光中将我裹进被子里,四肢缠上来,拼尽全力一般紧紧拥住。

我试图挣脱,他却压抑地说:「别动,小念。」

小念。

自从宋云念出现后,他就很久没有这么叫过我了。

这个称呼成了她的专属。

青梅敌不过天降。

这是我每每想起都会感到窒息的事情,像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扼住了心脏,进而拧住了我的咽喉。

现在她退出了这段关系,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对吧。

几天后,凌慬带我去见了他的朋友。

他微微噙笑将我介绍给那人,说他虽然年轻,但人还不错,我们很合适。

那时是在静吧,流转的灯光里,我望着他,他慢慢朝我瞧过来,面容是惯常的儒雅温和。我看见他眼里的内容,有刹那的怅然若失。

那一刻,我感知到的不是难过,也不是恼怒他将我推给别人,而是平静到仿佛有什么抽空了我的情绪。

这是他给我的交代。

或者说,拒绝。

他已经拒绝过我很多次了,多到我习以为常,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会再为他的拒绝伤心,连些微的受挫感都没有了。

我早已经不奢望他会爱我。

在那一瞬间,我蓦然发觉,原来我对他的感情已经消失了。

对面的男孩望着我,轻声说:「林念你好,我叫宋之恒。」

和宋云念一个姓。

我心想,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应,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像是有些局促,紧接着又弯弯唇笑道:「是我拜托凌哥约你出来的,你不要生气。」

我突然记起来,他是宋云念的弟弟,高二那年的暑假,我还做过他的英语家教。

那时候,我害怕凌慬和宋云念走得太近,所以想方设法插入他们之间,为了能教好宋之恒留下来,每天不厌其烦地教他背单词记语法,他不肯背,我就在他耳边一遍一遍重复,每天早上拿着单词本去他家门口堵他,逼得他烦不胜烦,为了堵住我的嘴成绩提升得飞快。

后来他似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从记忆中抽回思绪,也微微笑道:「所以这顿酒的意思是,你想追我?」

他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凌慬在一旁望着我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隔了一会儿,宋之恒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可以吗?」

我注意到凌慬放下酒杯,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杯壁。

宋之恒的视线滚烫,落在我脸上甚至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我笑了笑,确定自己没有不甘或者类似于报复的情绪,平和地说:「那我们试试吧。」

敲击杯壁的响声停了一下。

宋之恒一滞,「试试?怎么试?」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红着脸说,「好……好。」

我说:「谈恋爱这种事情我没有经验,所以先做朋友吧。」

凌慬又喝了口酒,语气带笑,「的确,她没有经验。」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了我努力向他奔赴的十五年。

三个人里,只有宋之恒没有喝酒,他说可以送我回家。

凌慬叫了代驾,目送着我坐上宋之恒的副驾,他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我最缺乏安全感,所以和我在一起后,千万不要和别的女生有什么牵扯。

我熟知他的个性,并不觉得他是在嘲讽,只是到了这一刻方才察觉。

他对我,多少是有些歉疚的。

这些年我的痛苦和焦虑,以及在宋云念面前刻入骨子的自卑,他并非一无所觉。

只是那个女孩更重要罢了,他还没开始选择,内心就已经有了偏向。

车子启动,凌慬后退几步,不知想到什么,抬头看了我一眼。

驶出一段距离后,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身影,修长的身躯倚靠在车上,指间燃起一支烟,在夜色下闪着红亮的光。

2.

和宋之恒认识一周后,他牵了我的手,送我回家时在楼下亲了我。

一个符合他年纪的,略带青涩的吻。

然后想看又不敢看我,有些紧张地说:「明天见。」

我心口的弦像被什么拨了一下,那种触动感让我有些恍惚。

如果青春期时,我爱上的是这样一个男孩,可能一切都不一样。

我反握住他温热的大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二十几岁的人谈恋爱,就这样?」

他不知所以地望着我。

「去我家坐坐吧。」

宋之恒喉头动了一下。

后来我发觉,这是他动情的表现。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和他走多远。

小我四岁的男孩,还是宋云念的弟弟,或许在青春懵懂时期对我有过微妙的好感,但实际接触下来,那点朦胧的好感并不能支持到他接受我的本来面目,包括我的大小缺点。

但一回过头来,我们已经认识两个月了。

他越来越多地占据了我的时间和生活,会提前问我晚饭想吃什么,下了班来公司接我,两个人一起去超市买菜,我负责洗他负责切和炒。有一次为了方便他找我要备用钥匙,我很自然地给他了。

钥匙放到他手心里的时候,我们都愣了一下。

他哑着嗓子问:「要不我搬过来吧?」

我说不行。

他马上说:「我开玩笑的。」

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我,「那我可以搬到你隔壁吗?」

我不置可否,谁知没过两天,他真的大包小包地搬进我隔壁那套空置了两年之久的房子,半夜灰扑扑地敲开门问我,他家燃气还没开通,能不能借我家浴室用一下。

洗完秀色可餐地站在那里擦头发,说他家里太乱没地方睡,能不能借我家沙发睡一夜。

还再三保证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丢了一条毯子给他,他抱着睡了一夜,高高大大的男孩子蜷缩在我不足一米六的沙发上,显得有些可怜。

我偷拍了下来,第二天在办公室看着照片忍不住笑了出来。

同事揶揄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最近看着开朗多了。

有吗。

不过我确实很久没有想到凌慬了,以前只是将这个名字与宋云念联系起来,心口就会涌起一股淡淡的郁痛。

明明宋之恒是宋云念的弟弟,他们的眉眼那么相像。

……

这天吃晚饭时,宋之恒很可怜地问我,明天能不能陪他过生日。

我这才知道凌慬妈妈的忌日和宋之恒的生日是同一天。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我陪着凌慬度过的。

我会跟公司请假,备好食材敲开凌慬家的门,两个人一整天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陪他说说话,看看电影,帮他把阳台上的绿植浇浇水,然后做好晚饭等他吃完,把毯子盖在他身上,看着沙发上的他逐渐睡去。

凌慬妈妈的忌日,只有我和他记得。

他有告诉过宋云念,但是宋云念并没有放在心上。

母亲自杀给他带来的打击和创伤,在外人看来并不明显,那时候风传他妈是出轨方,差点抛夫弃子跟着奸夫去了美国,所以母亲死后,他照常上学上课,外表丝毫没有异常。

但我知道他是悲伤的,他的每一个姿势和动作,甚至连微笑的表情,都浸透着悲伤。

女生其实很容易被男人的脆弱打动。

就是那个时候,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他了。

我看着日历上标红的一点,默默删除了标记。

今天我照例请了假,陪宋之恒和他的两个同学在王者峡谷遨游了一天,午餐还是点的外卖。

傍晚,我接到了凌慬的电话,他略显疲惫地问我,为什么没有来。

我说:「宋之恒要我陪他。」

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

半晌凌慬才缓缓问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说:「我知道,但是今天是宋之恒生日。」

意识到这样说可能过于冷漠,我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口吻安慰他,「你还好吧,难过的时候就出来走走,或者叫个朋友陪陪你。」

良久,那头淡淡「嗯」了一声,挂断了。

毕竟陪不了他一辈子。

我想。

3.

隔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凌慬给我打了两通电话,时间显示是在半夜12点和凌晨2点,那时我已经将手机调成静音,睡着了。

我看着那两通未接来电,想起以前和凌慬闹别扭,都是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心脏像一块被拧紧的脏抹布,又干又皱,又酸又涩,最后承受不住煎熬主动向他求和。

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只能反复斟酌词汇,小心翼翼地编辑成文字发给他,每一段话,每一个字眼都尽显无奈和卑微。

以至于日后无论我们争吵的原因是什么,凌慬都习惯了我主动低头示弱,到时他再矜持地点点头,然后我们重归于好,恢复如初。

可是昨夜我和宋之恒待到太晚,把他赶回自己家后我随便洗了个脸,就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如果不是早上打开手机看到他的电话,我甚至忘记了昨天和他有过不愉快。

我想了想,最终给他回了一条消息:昨天睡着了,有什么事吗?

发完我起床洗漱化妆,再拿起手机时,才发现他回得比我想象中的快,只有三个字:没什么。

再次和凌慬碰面是在朋友音乐餐吧的开业酒会上,我和凌慬的朋友大多是共通的,但是这个朋友却和他磁场不合,相互嫌弃,不止一次劝我不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所以凌慬会来,我略略有些意外。

他看起来瘦了一些,端着酒杯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朋友往我手里塞了盘水果,揽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一边,「别理他,宋云念也来了。」

朋友嘿嘿一笑,「我故意把她请来的。」

我明白了什么。

朋友碰了碰我肩膀,带点揶揄地说:「看,他们又凑到一块去了。」

我转过头,看见身着淡雅长裙的宋云念主动走向他,凌慬站在原地,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动弹。

如果是以往的我,此刻估计会坐立难安,连手指都在难堪又无望地颤抖。

我恨不得放在心口呵护的男孩,却在另一个女孩面前一再妥协、退让,他对她的放纵和宠溺,让我如鲠在喉,疼痛难抑,呼吸之间甚至能嗅到从喉管里溢出的血腥气。

可现如今,除了一开始生出了些惆怅的情绪,再无其他。

我淡漠得,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朋友问我要不要去她老公那边玩把牌。

我答应了。

朋友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摸了一把我的手,嘟囔着说:「竟然还是热的。」

玩了几场,我运气不错,只输了一次,朋友对我刮目相看,「脑子很清醒嘛。」

中间宋之恒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了眼时间,说快了。

他发了个开心的表情:那我去接你。

犹豫了一下,我说好。

结束后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看见凌慬站在廊道里,眉头微微蹙着,神情有些阴郁。

我下意识去搜寻宋云念的身影,却听凌慬说:「她已经走了。」

他深吸了口气,略显焦躁的,不知道是在向我解释还是想说明什么,「她已经结婚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说话,手机嗡嗡响了两声,我猜想是不是宋之恒到了,想要点开屏幕看看,却被凌慬捉住了手。

他紧紧盯着我,声音有些冷,「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4.

望着他的眼睛,我隐约明白他在问什么。

手机响了,有朋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探头朝我们看来。

我放缓语气,「让我先接个电话。」

他的唇绷成一条线,良久才慢慢放开我。

宋之恒在那头嗓音愉悦:「林念我到了,在餐吧门口。」

我嗯了一声,「就出来了。」

然后挂断电话看向凌慬,「有什么事情下次再说吧,我……」

我在有关宋之恒的称呼上顿了顿,「朋友来接我了。」

凌慬食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表示他在忍耐,「……周末有空吗?」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们很久没有出来聚聚了。」

我沉默片刻,说好。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凌慬站在原地,目送着我和宋之恒的车子驶离他的视线。

车上,我发觉宋之恒的情绪有些恹恹的,漫不经意地开着车,连话都变少了。

明明刚才还笑容满面地跟凌慬打招呼,一副男朋友的姿态给我开车门。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故意逗他,「不想看到我吗?牙帮子咬那么紧。」

宋之恒委屈地看了我一眼,「我们现在算谈恋爱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一愣。

宋之恒好像有些失望,之后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把我送到家门口,就耷拉着脑袋掏出钥匙走向自己家的门。

我有股冲动想叫住他,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

谁知门刚一打开,我的手就被攥住了。

宋之恒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失落,又像是在磨牙,「你就一句话都不说,你知不知道我今晚会睡不着的。」

我怔了怔,「我想考虑清楚再给你答案。」

我这个人对于感情太过执拗,实在是,有些怕了。

他眼中倏地一亮,「就是说,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嗯。」

他弯唇,情不自禁低头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那你好好考虑,认真考虑。」

他后退几步,冲我摆摆手,「明天早上我来找你要答案。」

进到洗手间,我拿水冲了冲脸,才发现自己嘴角一直是翘着的。

脸还很红。

莫名觉得有些丢人。

……

周末那天,我迟到了。

凌慬时间观念很重,以往赴他的约我都会特意提前一些,极少会让他等。

只是今天我睡得有些沉,闹钟叫不起我,醒来后宋之恒又闹了我一会儿,到餐厅的时候就迟了十多分钟。

我放下包包坐在他对面,道歉,「对不起,我来迟了。」

凌慬打量了我几秒,「工作原因?」

我摇摇头,喝了口冰水刺激酸乏的神经,「睡过头了。」

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嗯」了一声。

我忽然记起,他很久没有和我单独约过了。

两年前,他和宋云念分手,约我去青海散心,我连续三天几乎是不休不眠把工作完成,向领导要来假期,陪他旅行疗伤。

可仅仅是第二天,他就被宋云念的一通电话叫了回去,将我一个人留在酒店里。

我望着日出前青海湖上方灰黄色的天空,望着汹涌起伏的铁色波浪,迎着腥涩的风走在长长的公路上,一个人休完了我的假期。

服务员拿来菜单,他其实不喜欢吃泰国菜,这算是难得的迁就。

「下午去溜冰馆?」他提议道,「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平常太缺乏运动了。还是去看电影?最近有部片子不错。」

以前这些活动都是我来安排的,我怕他和我待在一起无聊,从来没有让他费过心思。

今天他难得积极,我却有些缺乏兴致,随意搅动着咖啡道:「都可以,看你吧。」

说完,我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敷衍和冷淡。

我抬了抬头,果然看见凌慬微微暗沉下去的脸色。

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那就看电影吧。」

淡漠。

这是种新奇的情绪。

我不再关心他的一切,不再满脑子都是他,甚至在和他说话的时候都会微微走神,想着宋之恒现在怎么样了,我走之前,他似乎有些生气。

回过神来,一扭头,我看见凌慬微绷的唇角。

看完电影天已经暗了。

我和凌慬走在林荫小道上,傍晚的凉风吹过来,有种淡淡的温柔感。

他说:「去我家坐坐吧。」

「我回去还有事。」

我说。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凌慬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树影斑驳下,他微微勾唇望着我,声音有丝凉讽,「你现在的心思都在谁那里呢?」

我没有说话。

「宋之恒?为什么每次他都能那么恰好来接你,你们……」他停顿了一下,「同居了?」

一股浓烈的疲倦感袭来,我轻声道:「凌慬,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将来也许还会有自己的家庭,有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不可能一直像以前那样,围着你团团转。」

他身侧的手握成拳头,「这么快就谈婚论嫁了?宋之恒不过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你那么认真,他未必和你一样。」

「是你把他介绍给我的,他的品性为人,你应该了解。」我说,「而且,你清楚我对感情的态度。」

凌慬眼中有什么情绪激烈翻涌,他蓦地攥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的怀里。

从前只是和他触碰到手指,我都会敏感得脸红,可现在被他紧紧拥着,十指相扣,我胸口竟然没有丝毫波动。

他退开些距离,缓缓低下头,粗重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五指紧紧纠缠着我的手。

几乎要吻下来了。

我心里却只觉得陌生和抗拒,下意识偏头躲开他。

凌慬僵在原地。

5.

他生来骄傲,极少有被拒绝的时候,尤其这拒绝来源于我。

几乎是瞬间的,他红了眼,涩哑地叫着我的名字,「小念。」

我抬头,看见他眼中窜过一抹无措。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凌慬是我整个生活的重心。

我也是爸妈疼爱的宝贝,是他们的骄傲,是千娇万宠唯恐我受半分委屈的独女,却一次次在凌慬面前折下脊梁,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备胎,任由他将我的情意践踏在脚底。

21岁那年,凌慬为了不和宋云念分开,准备和她一起出国。那个暑假,我像一具失去魂魄的空壳,连哭的欲望都没有,整日整日坐在窗口发呆,有人来和我说话,我就微微笑着回应,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有人可以看出我的落魄,却在煮面端锅时手一抖,沸腾的热水倾泻而下,倒在了我的脚上。

爸爸扑过来把我抱到浴室,打开莲蓬头用凉水冲刷着我的小腿和脚面。

我说爸,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突然没力气了。

爸爸一言不发,眼眶却悄悄红了。

我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这算什么呢,难道离了他,你就不活了吗?」

妈妈哭着骂我。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将一切看在眼里,在我为凌慬的离开失魂落魄的时候,他们也在为了我的异常伤心难过。

后来凌慬独自回来了,宋云念留在国外,并在那里遇到了现在的丈夫。

他们分分合合的六年里,始终伴随在凌慬身侧的,只有我。

那次的烫伤并没有在我腿上留下疤痕,却在我心上筑起了一座堡垒,那里装着我的亲人朋友,还有我的自尊自爱。

我再也没有为了凌慬忽略过自己,忽略过他们。

即便我仍然爱他。

大约到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连我也要离开他了。

……

回到家,宋之恒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

他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家居裤,身材修长削薄,微长的刘海盖住了眼睛,有些委屈地望着我说:「菜凉掉了。」

一句话,就让我心软了。

在一起的隔天,他就跟我坦白了,他知道我喜欢凌慬,故意求凌慬牵的红线,好让我对凌慬死心,转而投入他的怀抱。

可是又见不得我难过,更怕我讨厌他,事后后悔得恨不得咬死自己。

哪怕我告诉他,我已经不爱凌慬了。

不是现在,是在不知多久之前,我对他的感情就在漫长的撕扯拉锯里逐渐损耗殆尽。

但宋之恒还是有些患得患失,我与凌慬的每一次交集都会让他神经高度紧绷,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人为制造吻痕的方法,拿着个空瓶子站在镜子前对着脖子比画半天,信誓旦旦地要弄个草莓印去凌慬面前宣示主权。

我好笑地问:「有用吗?」

他蹙着眉,一脸困扰,「怎么没效果……」

「要不要我帮你?」

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他一把将我搂到了沙发上,压上来侧着脖子说,「那你来。」

我脑子一热,还真就亲了上去,含住一小块皮肤吸吮。

宋之恒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身体愈发僵硬。

我不知道要吸多长时间才能产生印子,所以兢兢业业地吸了很久。

「别亲了。」他嗓音有些粗哑,「再亲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他耳朵红透了,喉结也在不断滚动。

我连忙退开,他却仍压着我不放,甚至将一只手伸进了我衣服里……

「可以吗?」他央求着。

我重重喘了口气,气弱地拒绝着,「不可以……」

「好软……」他眼神烫得好像要将我化开,咬了咬我微张的下唇,将头埋在了我颈侧,低低喘道,「林念,你好软……」

6.

几天后的傍晚,我下了班从超市采购回来,在楼下遇到了凌慬。

已是十月深秋,空气里泛着丝丝凉意,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衬得身形颀长挺拔,手中握着一杯咖啡,看见我抿了抿唇。

我注意到他的指节微微泛红,小区里不让外面的车进来,他应该站了很久。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未对等过,我以为经过那天的事情,以他的自尊和骄傲,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主动和我联系。

他走过来,眼中有疲倦,「小念,我有话对你说。」

我嗅到淡淡的酒气,料想他昨晚应该又是宿醉了一场。

他早几年为了公司各种应酬,一个月下来酒局、牌局连轴上,那时候宋云念还在国外,他拼着一股劲儿想要证明自己,不知顾惜身体,喝伤了胃,被医生警告后才慢慢收敛。

我瞟见他苍白的唇色,他现在喝咖啡,应该也是为了镇痛。

如果是以前,我会习惯性地唠叨他,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些苏打饼干、面包之类的小食品给他垫胃。

我动了动手指,才想起我换了新包,有关他胃病的那些常备药和应急用的零食,我并没有放进去。

我沉默了片刻,说好。

上楼后,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我看了凌慬一眼,过去开门。

宋之恒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双目朦胧地抱住我的腰,「这几天太忙了,我刚醒,都没有来得及去接你。」

他这几天通宵做设计,所以我没有打扰他。

身后的凌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

宋之恒也看到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他顿了一瞬,笑笑,「下午好,凌哥。」

我知道他有多小心眼,怕他多想,握住他的手往内拉了拉,「进来吧。」

宋之恒走向我随手放在茶几上的袋子,从里面一样样将东西拿出来,其中就有冈本的tt,「买回来了?上次那个太紧了,勒得我很不舒服。」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凌慬已经一拳挥向了他。

宋之恒的头被打偏过去,嘴角淤青,流出一丝血来。

他用手摸了摸,笑了,「凌哥,林念是我女朋友。」

他说,「你当初把她交给我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天吗?」

凌慬低头看我,面色铁青,双目赤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走吧。」

……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凌慬时常出现在我周围。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们,在我和宋之恒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有饭后围着小区遛弯的时候。

宋之恒不是瞎子,有时候察觉到的他的注视,会故意揽着我的腰在我唇上亲一下,然后再一转头,凌慬就不见了。

我喜欢吃经开路上的一家烫饭,汤汁浓郁鲜美,由于距离太远,外卖点不到,我也不能经常去,和宋之恒在店里约会的时候忍不住可惜了一下。

但是最近每天中午,都会有人将打包好的烫饭放在公司前台,叫我去取。

我本以为是宋之恒给的惊喜,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结果他说他一天到晚忙到脚不沾地,就算是有心也无力。

于是后来我特意掐着饭点在前台等了一下,发现是凌慬的司机。

我告诉他我已经吃腻了,以后不用再送了。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

当晚,凌慬给我打来了电话。

手机那头传来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许久没有出声。

我说:「这周周六,宋之恒会来我家见我爸妈。」

半晌,他才开口,「我没想过你们会来真的。」

「小念。」他声音转低,「……我错了。如果我说我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错了,我们还有机会吗?」

「你真的能放下宋云念吗?」我平静地说。

六年的追逐纠缠,哪有那么容易死心。

「那你呢?」凌慬突然问,「你对我的感情呢?」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股寂静让我想起了两年前,我从青海回来,面对着重新和宋云念复合的凌慬,也是这样无望又可笑地问他,那我呢?我算什么呢?

那时他也是这样无声地望着我,沉默以对。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凌慬嗓音喑哑,突兀地笑了一下,「小念,你知道吗?一想到你会嫁给宋之恒,和他上床、接吻,结婚生子,你之后的人生都不再有我的参与。我的心脏就好像被什么生生割出了一道口子,疼得我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他喃喃,「明明宋云念结婚的时候,我都没有那种痛得快要活不下去的感觉。」

「王桢说我喝醉后,嘴里反反复复喊着小念。他本以为我叫的是宋云念,甚至掏出手机给她打了电话,直到他听见我念出你的名字。」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完了。」

「林念,这是你我认识的第十六年。」他低声说,「我爱你。」

7.

这三个字从凌慬口中说出来,我以为我会心潮起伏,失眠一整夜,然而事实是那晚我睡得很好很安稳。

犹豫和动摇,更是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朋友知道后,本来准备一大兜子话想来骂醒我,让我摆正立场看清现实,结果反倒被我的冷静惊住了,犹犹豫豫地问我是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凌慬在说什么。

跟爸妈提前说好要带男朋友去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有些犹疑。

这些年里,我对凌慬的用情程度,他们看在眼里,心有余悸。

好不容易求仁得仁,终于等到凌慬回过头来找我,我却又不要了,转而另寻新欢。

尤其那个人还是宋云念的亲弟弟。

很难不让人觉得我是妒忌过头黑化了,蓄意报复他们。

「念念,你真的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爱上别人吗?」朋友那天也这么问过我。

并不是这样的。

我对凌慬的失望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逐渐累积,爱上他我只用了一瞬,却花了十年的时间去治愈他给我的伤害。

宋之恒只是出现得刚刚好,他斩断了我对凌慬的最后一丝侥幸,让我可以毫无留恋地全身而退,让我发现自己还有爱上别人的能力。

「如果能被你喜欢,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

我的生日会上,宋之恒目光柔和,然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他是宋云念的弟弟,这几年中我们三个人的纠缠和所发生过的一切,他通通看在眼里。

起哄声中,他望向凌慬,扬唇道:「还要感谢凌哥帮我牵的红线。」

凌慬与他对视,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稍后就是收礼物的环节。

以往的每个生日,我都会提前花费数日之久为凌慬准备礼物,而到了我的生日,他惯常会对我说声生日快乐,然后递给我一个红衣服的不倒翁娃娃。

这样的不倒翁,我集齐了15个。

今年大概也不会例外,我笑笑地收下,随手将盒子放到一边,没有再看。

只是今天的凌慬有些奇怪,在那之后一直看着我,欲言又止。

连宋云念和他说话他都没有仔细听,瞟了吧台边的我一眼,脚步挪向我。

但宋之恒抢先拉走我,在我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我懵了一下,问他做什么。

他无辜地解释,「大冒险要我亲现场的一个女生,还有别人能给我亲吗?」

我摸了摸发烫的脸,只想找个借口躲进洗手间。

凌慬的礼品盒一直被我放在角落,几天后才想起来拆,这才发现他送的是一条穿着玉坠的同心结。

记起来,我第一次跟他表白心意的时候,送的就是这个,那时候还在上高中,看了几集古偶剧,傻乎乎地觉得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更有意义,于是就在他生日当天给他了。

后来我问起过,凌慬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条应该是新做的,绳结打得有些松散奇怪,一看就是出自他之手。

「这是谁送的?」宋之恒笑着问,

随即看到礼物包装上的名字,笑容淡了。

我知道他爱吃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送这个。」

「不喜欢,那给我吧。」他伸手接过。

一小时后我刷到一条朋友圈,宋之恒把同心结套在了西施犬脖子上。

不得不说,他真的有点坏。

(完)

第二个故事奈何明月照河渠

一、

「别让她的血弄脏了你的裙子。」男人坐在上方,手里拿着本经文平静地翻阅。

何渠一直知道程寅是狠毒的,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狠毒会落在她身上。

毕竟过去,身为人人敬畏的国师,在她面前却是毫无架子,体贴入微,任她予取予求。

唯一能惹怒他的,只有在何渠弄伤自己的时候,即使只是擦破了点皮都不行。

后来,何渠才明白,他的温柔和包容是给这具壳子里的另一个人的。

他精心呵护了她二十年,只是为了把这句壳子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交给优姬,让她用得满意。

时机成熟后,程寅就把她的魂魄抽离出来,随意地放到了一具刚刚过世的女尸身上。

换魂之术有违天道,折损福德。为了减轻术法反噬,何渠这个壳子的原主人,还得在世间再活十年。

异魂获得身体控制权之初,需要承受七日万蚁噬心之苦,浑身奇痒无比,为了防止优姬弄伤自己,程寅用轻软的绸缎捆住她的手脚,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七日。

那几天,优姬尖利的哀号响彻整座宫殿,一张脸狰狞而痛苦,咬伤了上前安抚的程寅。

程寅到底是见不得心上人受苦,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离躯体原主的魂魄越近,躯体产生的排异反应就越小,痛苦自然也会减轻。

只是原主的魂魄受到吸引,会排斥现有的,拼命地想要回到原本的躯体内,这样痛苦势必会增加。

程寅没有半点犹豫,差人把何渠带到寝殿,怕她怀恨在心伤害忧姬,用铁链缠着她的脖颈将人锁在柱子上。

那时何渠已经抓得自己满脸血痕,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红肿的抓伤。

看到程寅的那一瞬间,何渠满心欢喜,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直到看见榻上那个熟悉的女人。

那分明是她的样子。

何渠来不及深想,这几日毫不间断地折磨她的痒意,和仿佛被人剖开肚皮,把五脏六腑用刀子搅烂的痛苦,一下子尖锐了两倍。

而奇迹般的,在床榻上不停打滚咒骂的忧姬,瞬间安静了下来。

程寅拿着帕子擦了擦忧姬的脸,声音是何渠熟悉的,饱含关切之情的柔和,「好点了吗?」

「程哥哥?」得以摆脱疼痛的忧姬终于清醒了过来,她愣愣地看着程寅,喃喃自语,「程哥哥,我……我真的活过来了?」

程寅唇角含笑,眼眶微湿,俯下身将脸埋在忧姬颈侧,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泪水夹杂着额际流下来的冷汗模糊了视线,何渠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他们相拥的情景,而她自己则形容邋遢,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她以为这是她此生之中最狼狈的时刻了。

其实还远远不止。

忧姬恨她。

恨她享受了程哥哥那么多年的宠爱。

恨她夺走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

忧姬看着在乱石堆中打滚,利用疼痛止痒,浑身鲜血淋漓的何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怨怼。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我被困在你的身体里,能听能看却不能动,程哥哥他对你那么好,你知道我有多嫉恨你?」

痛痒到了极致,何渠神思恍惚,仿佛灵魂剥离肉体,清醒地将忧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她想起程寅在数百个童子童女中独独看中了她,将她领回神殿,替她沐浴更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花了一整年,将原本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何渠养成了珠圆玉润的模样。

她早先的印象中,程寅常常是冷着张脸不苟言笑的,除了细心妥帖些,待她与旁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眼睛望着她的时候,穿破那层深邃的黑暗,是完全的淡漠。

可有一天,忽然就变了。

外人都说程寅不喜人近身,除了那双手,何渠再没触碰过他的其他部位。

听下人说她遭歹人毒害,足足昏迷了十日,御医轮番来了一遍,说的话如出一辙。

圣女体内仅剩一线生机,恐回天乏术。

下人说生平第一次在国师脸上看到了恐惧。

但国师毕竟是国师,即使是恐惧,也透着股阴狠的劲。

只是这次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程寅用三十年的修为,救回了她的命。

醒来时,何渠躺在程寅怀抱中。

他这个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见她睁开眼睛,程寅眸光闪烁了一下,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然后晕了过去。

何渠从来不知道,程寅还能有那么温柔的表情。

由此,何渠彻底对程寅打开了心扉。

她是真的感激这个男人。

他将她从饥寒交迫的窘境中带离出来。

赋予她尊贵的地位。

赋予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更给予了她新生。

直到今时今日,何渠才明白过来。

恐怕那次所谓的毒害,其实是程寅将忧姬的魂魄植入了她的体内,为异常反应做的掩饰。

幼小的躯壳负担不起两个魂体,差点就因此夭折了。

而程寅真正想救的,自然是那具壳子里的忧姬。

何渠闭着眼睛,她的血肉之中像被灌入了毒液,寸寸浸入,寸寸腐蚀,痒得让人恨不得一死了之。

可程寅早有准备,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续她的命。

二、

几日前,她有心寻死,在他面前撞翻了案上的花瓶,颤抖的手甚至捡不起瓷片。

程寅端庄持重地坐在主位,静静地等着何渠用瓷片割破喉咙,直到血喷了一地,方才缓缓踱步至她身边。

「何渠,你当有此报。」他的声音清润,温柔起来简直能把人的心揉碎。

像现在说着残忍的话,也是悦耳的,「这许多年,你能过上锦衣玉食、万人敬仰的生活,都是拜忧姬所赐,你既承了她的情,自然是要偿还的。」

程寅蹲下身,指尖在她伤口上掠过,沾了几滴血。

何渠的瞳孔已经涣散了,身体微微抽搐,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杂音。

程寅站起身,表情淡漠如常,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她需要你活着,你便不能死。你若再敢动轻生的念头,我就要罚你了。」

「何渠,你知道我的手段,别忤逆我。」

对于程寅来说,众生皆是蝼蚁,他可以随意操纵他们的喜乐,生死。

何渠以为得到了他的爱,就得到了一切。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可惜,何渠除了那副皮囊,于程寅没有任何价值。

甚至没有活着的必要。

等忧姬发泄完怨气,何渠已经奄奄一息了。

程寅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脉搏微弱,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忧姬虽放肆无礼,但也是怕程寅的,她知道何渠的死活事关她能否继续用这具躯壳存活于世。现在人被她玩成这样,还是有些心虚的。

「把她送进闭室。」程寅示意下人把昏厥的何渠抬走,看到优姬低头认错,模样可怜,到底是没忍心斥责,「我要替她疗伤,你先回去。」

闭室里有一口药泉,忧姬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他要做什么,不由面露不甘,「程哥哥你真的要给这个贱女人……」

程寅不愿从她口中听到粗鄙之语,低声呵斥,「忧姬!」

但随即又想到她这些年耳虽能听口不能言,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性情变得尖刻也情有可原。

程寅自觉语气太重,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眼角,将鬓发撩至耳侧,这是他们过去常有的亲昵举动。

忧姬的眼中却未生出太多感触,犹自满怀怨毒。

过了太久,她大约是忘了。

程寅的心中掠过一丝淡得看不见的失落,他揉着她的耳垂,轻声诱哄,「听话,她活着才能替你受罪。」

忧姬回想起觉醒之初承受的痛苦,不由打了个冷战,木愣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可不想再尝一次那种滋味……」

她推开程寅,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不见,程寅才收回目光,缓步踏入闭室。

何渠被随意丢弃在药泉边上,她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血污混合着泥沙糨在伤口上,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这些都是外伤,倒是小事。

程寅替她褪去衣物,在脱亵裤的时候,动作微顿,这是一具陌生的躯体。

「渠儿。」

何渠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程寅没有察觉。

他将赤裸的何渠抱人水中,眼看着她毫无知觉地沉了下去,不疾不徐地解开自己的腰带。

……

何渠醒来的时候,身上的刺痒感竟消失了大半,水汽氤氲间,她缓缓睁开双目,看见的是程寅近在咫尺的脸。

她骇然地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脚下虚浮,原来是浸泡在水中。

程寅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张口吐出四个字,「还有三天。」

何渠退到了浴池边沿,翻身想要逃跑。

程寅没有阻止,目光落在她光滑的后背和雪白的臀瓣上,瞳孔微缩。

乍然离开泉水,皮肤上立刻烧起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何渠猛地瘫软在地上,控制不住地扭动,摩擦着冰冷的地面。

程寅踏着台阶步出水面,披上一件外袍,衣襟大敞。

他看着脚下的女人,可能是因为闭室里的湿气太重,他的嗓音略带沙哑,「这药泉虽能止痒,但一旦离开水中,痒感反而会加重。」

何渠已经把重新恢复光洁的皮肤挠出道道血痕,她只听得见前半句话,扭过身就要爬回药泉。

程寅蹲下身,擒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如同蛊惑,「想彻底摆脱痛苦吗?」

何渠瞬间猜出他要说什么,瞪大眼睛惊讶恐惧地看着他。

修为到了程寅这种境界,连鱼水欢爱都有了疗伤祛毒之效。

何渠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用力咬破了舌尖,借着疼痛恢复些理智,口齿不算清晰地道:「忧姬才是你的爱人,国师这么做,不觉得是在背叛她吗?」

彼时,忧姬因换魂痛苦不堪的时候,程寅不是没想过用这种方法救治她。

至于为什么没做,程寅觉得大约是由于不习惯,他一直是个守旧的人。

所以他宁愿用另一种更为麻烦,且副作用极大的办法。

程寅望着她,虽然样貌变了,但神态、气息却仍是何渠的味道。

他少见的微微一笑,「反正一直都是你,不是吗?」

何渠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明明已经难过到了极致,她仍是不愿哭出来,鼻尖憋得通红,小声哀求道:「求求你……不要再碰我了。」

程寅的动作顿住了。

这是何渠第一次拒绝他。

或许是出于报复,或许是真的毫不在意。

那之后,认定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必然生出苟且的忧姬,要当众对她施以棍刑。

何渠是真的怕了,她乞求地望着主座上的程寅,希望他能念及那么一点点旧情,替她拦下忧姬。

但是她忘了,他们哪有什么旧情。

程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若事不关己。

他非但没有阻止,甚至还提醒道:「不要让她的血弄脏你的裙子。」

忧姬是极厌恶她的,何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那段地狱般的傀儡人生。

虽然现在何渠的一切都成了她的,可被剥夺的时间却回不来了,包括那些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也都是何渠和程寅的,不是她的。

尤其在程寅望着她,口中却念着渠儿的时候,忧姬恨不能立即将她除之而后快。

偏偏程寅事事顺她的心,遂她的意,唯独在这件事上拒绝了她。

「十年,十年之后我就能骗过老天爷的眼睛,让你用她的身体无所顾忌地活下去。到时候,她任你处置。」

程寅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贯云淡风轻的姿态,腰间甚至还佩戴着何渠亲手缝制的香囊,天青色,里面填的是何渠春日里采摘的小野菊,淡淡的苦味,比不了那些名贵的香料。

忧姬仍是满脸不甘,竟还要再忍她十年吗。

程寅抬眸,温厚的掌心包裹住她的素手,「你既已归来,我们便寻个吉日早些将亲事办了,也算了结前世的一桩夙愿。」

忧姬这才有了笑容。

三、

湖畔垂柳依依,何渠怀中捧着卷书在读,这是她旧日的习惯,身后的小婢女与她同看,许多字不识得,小声问她意思。

不远处的石亭内,程寅正与当朝宰相对弈。

他怀里躺着忧姬,身着一袭嫩黄色襦裙,秋高气爽,太阳势头还猛,但程寅挡得严实,她眯着眼偷偷地笑,一派的稚纯烂漫。

宰相年近四十,面白无须,屏气凝神地等着程寅落子,对方却显得心不在焉。

宰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柳条被微风抚动,一身形羸弱的女子大胆地脱去鞋袜,将一对雪白的赤足踩进湖边的淤泥里。

她身后,面容稚气的婢女扯着她的裙摆不敢放,急急地道:「淌走便淌走了,左右不过一本书,小姐你别下水。」

何渠撸起袖子,捞起书翻看了一下,纸页粘连,墨迹糊成一团,她毫不在意地揣进怀里,又回到岸上。

宰相呵呵一笑,感慨道:「这女子竟有几分圣女当年的风采。」

忧姬闻言心生愤恨,她的裙子是怎么回事?程哥哥给她的待遇竟与自己相当吗?

程寅微微瞩目,见她提着鞋往这边走来,身姿绰约,神情疏淡地落下一子,「东施效颦。」

这句话随风灌进耳朵里,何渠的步伐略一停顿,没有退却,依然从他们身侧走过。

途经练武场,都是些赤膊上阵的少年儿郎,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只有一人不合群地穿着裋褐。

能进得了这里的莫不是皇亲国戚,名门将后,由程寅亲自教诲成材,若何渠还是圣女,他们便该称她一声师姐。

台上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精彩,何渠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忽然身形一转,踏上台阶。

「觅儿,你在这儿等我。」她吩咐道。

穿短褐的夏鱼避开一拳,往后翻了一个跟头,同时袖中射出一支暗箭,何渠虽换了具躯体,但多年习武的本能尚在,她一个箭步上前,擒住江洺的右臂意图助他避开。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一拉之下男人的身形丝毫未动。

何渠反应很快,抬起他的胳膊,旋身躲入他怀中,堪堪避开了直射过来的短箭。

江洺的手下意识扶在她腰侧。

何渠挣了挣,没挣开,抬头看了他一眼。

谁知夏鱼见没得逞,气急之下催动弓弩,竟又射出一支短箭,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嗖」地袭来。

江洺这下早有防备,一抬手就将箭拍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劲震得他虎口发麻,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也有了恼怒。

夏鱼忌惮地后退了一步。

何渠被江洺的铁臂禁锢在怀里,青年后知后觉地低下头,他的眼中还带着未消的煞气,在看到何渠的一刹那凝固了。

她沉默了半晌,吐出一个字,「疼。」

胸疼。

江洺的脸红了红,逃也似的松了手,并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何渠揉了揉被抓痛的胳膊,抬头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一众男子。

一群精壮的汉子围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显得旖旎起来。

何渠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个不知怎么地都低下了头。

她沉吟了片刻,「现在比武场允许用暗器偷袭的吗?」

「姑娘不知,这姓江的王八蛋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夏鱼的哥哥就是被他……」韩将军家的小公子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

「住口!」夏鱼低斥一声。

在场的汉子都知道夏家长子是夏鱼不可提及的伤疤,脸色一变,全都噤了声。

江洺脸上的怒色也收敛了不少,表情显得有些复杂,欲言又止地望着夏鱼。

何渠对其间的隐情没有过多兴趣,转身欲走。

袖摆却被江洺拉住了。

何渠怔了怔,回过头,静静地望着他。

江洺握了握拳,视线飞快地在何渠白嫩却沾满污泥的脚丫上瞥过。

他蹲下身迅速脱下自己两只布靴放在她脚边,垂着头不大自然地说:「就当是报答姑娘的恩情。」

「男人的脚都很臭的。」小觅在何渠耳边窃窃私语。

那双布靴除了鞋面沾了些灰,看得出是新做的。

何渠抬起脚,鞋很大,很通畅地踩了进去,里面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她道:「谢了。」

江洺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从足底升起,酥酥麻麻地融入骨血。

入夜,程寅做了一个梦。

梦里忧姬跪倒在他脚边,形容狼狈,攀着他的腿缓慢地爬起身,那一张面庞上满是血污,连眼睛也是灰蒙蒙的,「你怎么舍得对我这么狠呢?」

他喉咙梗塞,一个字也说不出。

于是忧姬失望地垂下了头,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步履蹒跚地离开。

他一度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这个女人自他懂事起,始终陪伴在他身侧,他不知她的来历,自然也不会清楚她的去向。

再见面时,她站在城墙上,城下是大片的死尸,有守卫将士,但更多的是无辜百姓。

那个女人从来喜欢色彩艳丽的华裳,今天却穿了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一张素净的脸,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她很快将目光锁定到他身上,两人遥遥相望,他听见胸口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知道那里压抑着巨大的喜悦,和微弱却徘徊不去的恐慌。

他等候着她过来,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她果然迈开步子,徐徐靠近。

近卫却如临大敌,一拥而上,死死地将他包围在最中央。

程颂说:「国师小心,就是这妖女在两天三夜里疯狂屠杀了近两万人。」

他愣怔了一瞬,低低地嗤笑,「她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

被几十白刃虎视眈眈,忧姬却如闲庭散步一般地穿梭其中,士兵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衅,暴喝一声将她捅成了筛子。

程寅赫然睁开双目,额际冷汗涔涔,不,她不是这么死的。

怀里的温度提醒着他这是现实,程寅亲了亲忧姬的发顶,心中稍微踏实了些,耳畔忽然无端端响起她前世说的话。

「程寅,无怪乎你百般算计于我,当真是我瞎了眼。」

她那时,用的却是前嫌尽释的口吻。

他批衣而起,踏着月光和夜露,无端便走到了何渠屋外。

看着房门口那双明显是男人穿的黑靴,程寅目光微凝。

门豁然敞开,清凌凌的月华洒了一地,床榻上的何渠赫然睁眼,望见程寅立在房门外,面容比之夜色更为清寒。

他的视线淡淡地在屋内逡巡一圈,又落在她脸上。

什么也没有。

侧塌,枕边,都无那男人的痕迹。

他再次瞟了一眼地上的黑靴,转身离开。

何渠指节发白,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上的锦被。

四、

季春七日,是程寅定下的良辰吉日。

前世那个女人俯身蹲在他面前,将被打落的木剑交回他手中,微微弯唇对满头大汗,牙关紧咬的他道:「反正你总是要娶我的,打不打得过我又有什么要紧。」

在他与和昌公主的成亲宴上,她一身白衣,手无寸铁,却引得所有侍卫骇然提刀,忌惮恐慌地围在她身侧不敢妄动。

她的目光划过他与和昌公主的喜服,又落在他们相执的手上,她惯常爱笑,让人瞧不出她是真心欢喜还是难过,低低道了一句,「季春七日,的确是个好日子。恭贺程小公子当上驸马,只盼你日后前程无忧,得偿所愿。」

他终是如她所盼得了无上前程,却直到她死前,才知晓自己心中真正的愿想是什么。

所幸,不是没有机会弥补。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程寅在铜盆里净了手,拿起匕首朝她走来,下人自觉架起何渠的手臂。

她眼看着他步步逼近,整个人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席卷。

程寅撩起她鬃间的碎发,指腹摩挲着耳垂,与温存的动作呈对比的,是他右手紧握着的匕首,锋利尖锐,泛着森寒的冷芒。

他似是在安慰:「闭上眼睛,很快就好了。」

何渠眼前一片血红,她听到皮肤割裂的响声,被男人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地剥离面部,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觅儿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抬眼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圣女自幼由他一手抚养长大,在天下人的眼中与他有师徒之谊,情同父女,若是二人结合,必然引得朝堂争论,百姓不耻。

程寅如何忍心让爱人遭受非议,所以,他将她的脸与忧姬交换,巧妙地置换了二人的身份。

此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下人端来新的水,他在水中将手上的血迹洗净,蹲下身轻抚她的脸颊,目光居然是平静而温和的,「这方是你原本的模样,你该是欢喜的。」

皇帝圣驾亲临,何渠恢复了圣女的身份,理应相迎。

大抵是婚期将近的缘故,程寅一贯淡漠的脸上多了些生气,他站在楼阁上,着一袭绛紫色长袍,与皇帝一同倚窗而立。

龙章凤姿,贵不可言。

天高日暖,竹林苍翠,那样和煦的春风吹拂过肩头,程寅一双狭长幽暗的眸子看向她的时候,何渠有一瞬间的恍惚。

多少年了,他的容颜没有一分一毫的变化,时光如同凝结在了他身上。

这个人,这双眼,仿佛依旧是她幼时亲近信赖的模样。

当年周朝将倾,是国师以一己之力击退敌军,护卫了城中万千百姓免遭涂炭,是以程寅地位之尊崇,连皇帝见了也要矮他三分。

他属意将忧姬册封为正一品禾昌郡主,如此一来,既使得皇家与国师更为亲近,也给予了忧姬皇妹的尊荣。

「禾昌?」忧姬似是有些愣神。

皇帝笑道:「正是。」

程寅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品了口案几上的茶,语调轻慢地道:「既是我的夫人,即便无甚品阶,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皇帝面上笑意稍滞,仍是颔首附和道:「……那是自然。」

忧姬却微抬下颌,满意道:「禾昌这个封号我很是欢喜,程哥哥,你便应了皇上吧。」

程寅望着她,眸色沉暗。

五、

皇帝走后,忧姬缠着他的胳膊小声与他耳语,程寅面色不虞,并不像以往那样温和纵容。

忧姬怔了一怔,低声喃喃,「你果真还是不愿意娶我的是吗?」

她豁然起身,指向一旁默然独坐不闻他人事的何渠,难掩恨意,「见到那副脸孔又回到了她身上,你便动摇了对不对?」

程寅眉心微拧,「忧姬。」

「若你要证明给我看。」忧姬凄然笑道,「就将她打入水牢,待我和你大婚完了再将她放出来。」

「她如今既恢复了圣女身份,你便是耍性子,也该顾忌着些国师府的颜面。」程寅隐有不悦。

「只不过在水牢关上个把月而已,你还心疼了?」忧姬眼波如水,隐隐含着凄惶之色,「程哥哥,你说过会补偿我的。这句话,加上前世你足说了两回,转眼间却又被其他女人蛊惑了心智吗?」

程寅见不得她难过,总会让他想起那些不堪的,令人追悔莫及的往事。

「若你肯回到我身边,我会倾尽所能对你好。」这句誓言默默埋在心头,埋了许多年,不曾说给她听。

「她不过是我为盛你魂魄所用的傀儡。」程寅语气稍缓,「一个容器罢了,你大可不必与她置气。」

「若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便是任我处置又如何?也好叫她长些记性,别忘了谁是才正主,谁又是冒牌货。」

后面这两句话,忧姬特意加了重音,目光凌厉地瞧向程寅。

程寅便不再开口。

「将她押入水牢。」忧姬命令下人,嘲讽地瞥了何渠一眼。

何渠近乎执拗地看着程寅,那个人的表情无一丝一毫的松动。

他过去待她能有多宽怀温厚,现如今就能有多残忍冷漠。

何渠被关在水牢里的二十几日中,程寅前来探望过她一次。

黑沉沉的水一直漫至下巴,那张袒露在外的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蛭。一只只吸饱了血,脱落回水中,眨眼间又有新的蚂蟥填补空隙。

程寅大概是来看看她有没有失血而亡的。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何渠眯缝着眼睛,只瞧见他薄唇翕动,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水蛭堵塞了耳道,并不能听得清声音。

她的手脚被锁链所束缚,动弹不能。起初身上被叮咬的部位还会痛痒红肿,纵使池水冰寒刺骨也不能削减半分,何渠只能咬烂舌头,用直冲脑门的尖锐疼痛转移注意力。

太冷了,连血液都流得格外缓慢。

到了第三日,从胸口生出玉质的温润感受,丝丝缕缕的汇入四肢百骸。

得益于此,何渠灵台一片清明。

她心中揣测,这水蛭大约有致幻的作用,叫她看到了许多荒诞古怪,又似曾相识的景象。

清醒时再欲深究,却什么也记不起了。

程寅从随行的婢女手中接过药碗,亲自下了水池,扣着何渠的下颌灌入她口中。

「这是给圣女补血续命用的,每日午夜服下一帖,不得延误。」

语毕,程寅拖着一身沉甸甸的湿服,步履仓皇地出了牢门。

狱卒发觉,他的脸色竟比在水中浸泡了七八日的圣女还要苍白。

六、

何渠被放出来的时候,忧姬与程寅已是成婚在即。

忧姬临时改了主意,要让她以圣女的身份,亲眼看着他们拜堂成亲,步入洞房。

好让她彻彻底底死心。

这实在有些多此一举,因为就在何渠出水牢的当日,皇帝便下旨要将她纳为贵妃,而圣女之位,将由新的幼女继任。

何渠忽然明白,程寅为何不惜让忧姬承受换脸之痛,也要置换她与忧姬的身份。

国师是不老仙身,圣女却是肉体凡胎,若是衰老病死,未免有失国体,是以历届圣女都是正值芳华的少女,年龄大了便要同寻常妇人一般,嫁做人妻。

圣女之尊,求娶之人上至帝王,下至达官显贵。

何渠那具身体,已经二十三岁了啊。

他怎会舍得将辛苦救回来的恋人,拱手相让呢。

觅儿不清楚她这段时日的去向,只觉她整整瘦了一圈,愈发形销骨立,身子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连皮肤都是极病态的苍白。

她禁不住红了眼眶,「圣女,可又是国师对您做了什么……」

何渠牵了牵唇,拭去她眼角的泪,「我这不还好端端活着呢嘛,你哭什么。」

是啊,活着。

哪有那么些铮铮傲骨,宁死不辱,若是能活,拼了命也要活着。

「待圣上接您进宫便好了……待圣上接您进宫便好了。」

夜色渐浓,说是替她去端滋补的乌鸡参汤的觅儿迟迟未归,何渠担心她被刁难,起身去寻。

明日便是国师的大喜之日,府内的侍卫都撤走了,换上了武艺更为高深的暗卫,埋伏于各个隐秘处。何渠一路行至主院,竟是一个人也没见到。

水流潺潺,何渠耳聪目明,注意到一个人影屈起一条腿坐在河岸旁的大石头上,遥遥望着忧姬的寝宫,揣着酒罐子对月独酌。

他听到动静,转头看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来得及掩饰的伤怀。

赫然就是那天在演武场脱靴给何渠的男子。

江洺神色一凛,连忙起身给何渠行了个常礼。

何渠脸上凝起笑容,「清风明月饮浊酒,江侍卫好雅兴。」

江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和,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原本对这位人传广施善行的圣女是存着几分敬畏的。

但随侍程寅左右的这段时日,却听闻她对偏院那位名唤忧姬的姑娘百般刁难,酷刑加身,心里面很难不生出些芥蒂。

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僵,忽听夜鸟惊起,院内传出女子短促的吟哦。

江洺脸色一变,几步窜到门边,正要推的时候,被何渠给拦下了,「诶,不可,里头住的是国师未过门的妻子,你想做什么?」

江洺双颊微红,急急地张口辩驳,「我是担心……」

何渠不等他说完,一脚蹬在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借力攀上了院墙。这一瞧之下甚觉有趣,她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有人敢惦记程寅的媳妇儿。

忧姬平躺在院中央的祭坛上,衣裳已经脱得七七八八,肩膀和大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

而祭台下站着个男人,一身夜行衣包裹严实,正低头与她说些什么。

院子里静得出奇,程寅外出与朝中官员喝酒,直至现在还没回来。那淫贼显然是图谋已久,掐准了时机,为的就是在新婚夜前夕玷污新娘,好让一国之师蒙羞。

只待天一亮,仆从涌入这院子,忧姬满身被蹂躏后的痕迹就叫所有人看了去。

她翻墙而入,江洺紧随其后,望见这一幕,双目赤红,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救人,何渠拉住他。

「别莽撞。」

江洺扭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忍下了。

离得近了,方听到那淫贼口中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你以前不是厉害得很吗,这一世竟无用至此。」淫贼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面无表情将我从头到脚鄙夷奚落一通,惹得我跳脚发怒,结果竟也如寻常姑娘家一般只会哭哭啼啼,真是无趣。」

江洺心乱如麻,见何渠抬目观看,竟兴致勃勃,耐着性子低声询问:「圣女是否有把握制服那歹人?」

何渠说:「急什么,这不还没开始吗。」

江洺:「……」

淫贼唠叨完,用一把短刃挑开忧姬的腰带,剥开衣衫,露出白嫩的肚皮,而刀尖一转,划至忧姬脐下二寸,正欲再向下。江洺左脚发力,腾跃而至,一柄银剑的剑刃擦着淫贼的脸颊掠过。

何渠叹了口气,慢吞吞站起身随他走去。

她眉清目冷,再加上身材瘦长,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行止间自有一股模糊性别的萧疏轩举之气。

江洺担心忧姬的安危,放不开手脚,只能被淫贼牵着鼻子走。长剑很快被打飞,折断了的剑头拐了个弯,回射进了他的肩胛骨。

淫贼嘴角微勾,正欲补上一刀,何渠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用的,忧姬与国师情投意合,早非处子。」

「!」她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淫贼受惊不小,猛然回身,大掌含着澎湃的力量重重地击打在何渠胸口,另一只手则将匕首推入了她腹部。

何渠喉头一甜,险些吐出一口血,亏得咽得及时。

她却轻巧地笑了笑,在淫贼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袖下的手指暗甩,一片叶子裹挟着风声割破他胸口的衣服刺入心脏。

淫贼脚下一颤,「这一招……莫非是你?」

他愣怔地望着她一阵,又看向祭台上的忧姬,「怨不得……我竟寻错了人。」

他表情几番变化,不顾嘴里涌出的鲜血,倏而大笑出声,「那程寅妄自尊大,自以为能从天道手底下留人,却未料到反被天道戏弄了一把,错把鱼目当珍珠,我真想瞧瞧他得知真相时追悔莫及的模样。」

七、

酒楼内的程寅心头传来一阵异样,他停了饮酒的动作,看向国师府所处的方位,在三位同僚诧异的挽留声中离席而去,顷刻之间就进了府门。

这头何渠微微蹙眉,「你说什么?」

淫贼对程寅的气息极为敏感,当下便有所察觉,他轻瞟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丢到她手里,颇富深意地道:「这是溯命简,是你从前遗落在我那儿的东西,也是你心上人予你的信物。溯命简记录着时间之河中的众生相,可通前世今生,若有一日你想知晓始末,便将它打开吧。」

语毕,翻墙奔逃。

何渠望着手中陈旧无华的书简,垂目不语。

江洺脱下外衣盖住忧姬的身体,有些手足无措地扶她坐起,哑声道:「夫……夫人,您还好吗?」

忧姬总算缓过些精神,身子软弱无力地靠在江洺怀中,不忘将一双泪意蒙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她,「你不该巴不得我死吗?说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何渠收了竹简,温温和和地笑着,「夫人说笑了,我之性命全系于夫人一身,岂能袖手旁观?」

若是忧姬出事,程寅还会让她活吗。

院门被股巨力轰开,程寅几乎是霎时便到了近前。他紧张地凝视着忧姬,后者适时地凄然一笑,晕了过去。

江洺早在程寅进门的那一刻松开了环抱忧姬的胳膊,捂着肩胛骨的伤口跪倒在地,「属下护卫夫人不周,请主上责罚。」

程寅一语不发地抱起忧姬,利落地离开了这所院子,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旁人一个。

江洺安静地伏首,视线追逐程寅的脚步,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何渠摇摇头,捂着腹部的伤口往回走,血溢出指缝,洒了一路。

回了房间正碰见因为找不到她焦头烂额的觅儿,来不得多说什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到床上,总算能安心地闭眼。

那一路的血脚印红得刺眼,觅儿慌慌张张地去请大夫,结果得知忧姬以心神受刺激为由,把所有的御医都留在了她的屋里。

她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去求程寅。

程寅坐在床头,忧姬躺在他膝上,黑发如泼墨一般倾泻,他禁不住用手去碰,好一副温情脉脉的画卷。

觅儿跪在地上,既畏惧,又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愤慨,「我家小姐是为了救夫人才受的伤,危在旦夕,求国师请大夫为其诊治!」

程寅指尖盘绕着绢凉的发丝,沉吟不语。

忧姬喉间哀婉呻吟,纤细的玉指揪住了他的衣袍。

程寅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人的事情,「忧姬伤得怎么样?」

为首的御医也看得清这两人在程寅心中孰轻孰重,当下回道:「夫人之伤不在表面,还需与众位御医探讨一二,再开药方。」

程寅微微点头,「有劳了。」

十几位御医退到外室,其中一位看不过眼,经过觅儿身边时暗暗劝道:「再等等吧。」

觅儿急道:「可小姐等不了了,夫人的命金贵,我家小姐的命就下贱吗?」

忧姬大怒,夺过婢女手中的药碗掷向她,喘着气道:「哪里来的贱婢!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碎嘴吗?」

觅儿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药汁,还欲再行争辩。

程寅说:「你回去吧。」

觅儿被两个奴婢推搡着出了房门,天色将明,是清澈好看的蓝色。

觅儿踉踉跄跄地扶着门廊边的柱子跪倒在地,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辰时,程寅总算带了人过来。

何渠双目紧闭,双手置于腹部,是安详的模样。嘴角却溢出一丝血痕,怎么也擦不干净。

御医把完脉,又查看了伤势,面露难色,「圣女伤得太重,又拖了一晚上,更是伤入五脏,恐怕随时可能丧命。」

程寅一派的云淡风轻,不见丝毫忧色,只曼声道:「很严重?」

「是。」

「那你回禀皇帝,待她养好了身体,再行婚嫁之事不迟。」

何渠的伤已非御医能治得了的,觅儿送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前,他站在门口,神色间颇多犹豫,最后还是张口问道:「圣女不久前是否受过水刑?」

觅儿愣了愣,回想起昨天乍见何渠她惨白的脸色,「我……不知。」

「我方才为她诊脉,湿邪已深入骨髓。现在虽然不显,可以后每逢阴雨霉湿天气,全身关节都会疼痛难忍。最怕的是……胞宫受寒,寒凝血瘀,进而影响到子嗣。」

程寅正在喝茶,许是刚沏的茶有些烫手,他哆嗦了一下,茶盏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八、

御医走后不久,皇帝便来了。

「朕听闻圣女伤势严重,心中甚感担忧,特带了一位高人前来为圣女治伤。」

程寅轻慢地抬眼,「高人?」

皇帝,「是啊,此人医术高明,且擅玄术,凡世医者眼中的不治之症在他这里皆能妙手回春。」

皇帝语音方落,那位高人便自他身后走出,执着一柄挂着玉坠的折扇朝程寅躬了躬身,笑吟吟地道:「小人柏梓桑,见过国师。」

他顿了一顿,再度朝程寅身侧的忧姬颔首,唇角笑意扩大,「见过国师夫人。」

忧姬莫名觉得此人的气息颇为熟悉,熟悉得让她生出不适,微蹙了眉心疑虑地睨着他。

梓桑不以为意,依旧噙笑道:「烦劳二位带我去看一看伤者。」

何渠榻前。

他将手指搭在她脉上,沉吟许久未语。

程寅道:「高人可有法子使她醒来?」

梓桑收了手,掩了掩袖子,笑道:「圣女沉疴痼疾,加之如今心脉受损,便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程寅陡然沉下脸,「这便是陛下所说的高人?」

梓桑不惧不怒,反倒是语带探究地道:「不知国师是忧心圣女的安危,还是忧心圣女若是死了夫人也要赔上一条命呢?」

换魂之事断不该有旁人知晓,程寅眼底掠过一丝杀意,「你是谁?」

梓桑微俯下身,指背轻轻抚过何渠苍白的脸颊,「我是她的一位故人。」

程寅瞧着他的举动,面色不易察觉地冷了一冷。

「若圣女当真这般凄凉死去,国师日后,只怕是要悔恨终生。」

「她不过是一个河渠边捡来的孤女,连名字都取得这般低贱,若非程哥哥,她早已曝尸荒野,哪里还活到如今。」忧姬凉凉道,「左右已找到新的圣女,她死便死了,我与程哥哥会为她寻一块福地葬了,也算全了她救我的恩义。」

梓桑看了她几眼,「夫人这寡薄的性子倒是从未变过,好说也是曾恩爱了数载的枕边人,国师就未想起哪位故人吗?」

忧姬脸上闪过一抹惊慌,「你胡说什么。」

程寅袖下的左手紧握成拳,神色晦暗。

「鱼目混珠,以假乱真。」梓桑淡淡道,「若是爱她,又岂会不知她的品性心性。程寅,你就从未有过怀疑吗?」

忧姬抓住了程寅的袖子,仰头哀怜地望着他,「程哥哥,这人来历不明,怕是有古怪,你莫要轻信他的胡言……」

程寅缓缓道:「你说什么?」

梓桑眸间浮出讽意,「我笑你枉费心机,费尽周折救回来的心上人被你弃如敝履,反倒对一个假货珍爱有加,你的一腔愧疚皆用在了前世加害她的人身上。程寅,我若是你,断不敢再活着出现在她面前。」

忧姬头一次见程寅露出如此惶怖的眼神,他紧紧盯着榻上无知无觉的何渠,神情晦冷骇人。国师府上方黑云涌动,偶有紫色雷电劈裂天空,下人们纷纷躲在屋檐下,畏惧地望着这天降异象瑟然发抖。

半晌,他吐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他低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识得忧姬的魂魄,她不可能是她。」

梓桑眼中讽意愈盛,「我把这东西留给她,原是想等她将来自己发觉,如今只怕她是没有命看了。」

他伸手,从何渠怀里掏出竹卷。

「此乃天界神器溯命简,滴血上去,前世种种,自见分晓。」

「……我知你是谁了。」忧姬退后两步,骇然地指着他道,「他便是昨夜轻薄我的淫贼,便是他伤了我……程哥哥,你快将他杀了……」

程寅垂眸凝视那竹简,未动。

忧姬难以置信,「难道你宁愿信这淫贼,也不愿信我吗……」

梓桑却笑道:「这便是你视若珍宝的女人,你瞧瞧她,惺惺作态,愚蠢怨毒,哪有半分她从前的影子。」

程寅瞳仁紧缩,终是将指尖血滴了上去。

殷红的血滴洇没无痕,竹简漾起一层薄渺的白光,将屋内几人裹入其中。

榻上的何渠眉心动了动。

混沌之间,她似一缕被带入时光秘境的幽魂,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幻象。

她看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站在海棠树下,面前的男童绷着张小脸,紧张戒备地望着她,她不在意地笑笑,伸手掀开他的袖子。

小小的手臂上生着一枚极狰狞的胎记,如同被烈火灼伤过一般。

男童的身体立刻颤抖起来,似是极抗拒别人看到这个丑陋的印记。

她却轻柔地抚过那处,喉头微动,「你瞧,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童是宁王的庶子,乃是宁王酒后乱性与一个卑贱的浣衣奴生下来的,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被善妒的王妃寻了个由头杖责处死了。

宁王子嗣不少,光儿子就有六个,对他也不甚在意,他自小住在荒芜破败的院子里,冬天穿得是破了絮的夹袄,夏日吃的是馊了的饭食。

她轻易折了虐打他的下人的手臂,在那几人的哭号惨叫中蹲下身说,程寅,从今以后,再无人敢欺负你。

她名唤忧姬,武艺奇绝,且身负仙法,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举朝上下无不对她且敬且畏。皇帝亲临宁王府,想请她入宫为帝师,她牵起他的手,淡淡道我只做他一人的师父。

于是宁王终于正眼瞧见了他这个儿子,自此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再也不需要在苦寒难熬的冬日里将身子缩进她怀里,在后背那只素手缓慢拍打的节奏中才能安然睡去。

他最恨旁人议论他的娘亲,哪怕拔了那碎嘴下人的舌头也不能解恨,可这一次当面侮辱娘亲的,是他的长兄,宁王府的长子嫡孙。

他回到那处荒凉的院子,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抹眼泪,小小的拳头握得死紧。

又是她,她立在他面前,言语清淡,「哭什么,你娘亲是浣衣奴,他娘亲又高贵到哪里去,都不过是浊骨凡胎的凡夫俗子罢了。」

似是担心惹得他难受,她遂补充道:「虽是这样说,不过你娘亲的德操定然淳善高尚些,不然如何有机缘诞下你呢,说不得她死后就可位列仙班了。」

男童垂眸不语,拳头捏得愈发紧。

是吗,若是娘亲死后便成了仙子,又为何眼睁睁望着下界的他受尽冷待和欺凌,从不施以援手。

年岁渐去,那个躲在她怀里哭泣的小小少年长大了,再不会轻易掉泪,便是连话都少了许多,官场沉浮中愈发内敛深沉,看不出城府。

他说:「姐姐,你会帮我对吗?」

他想做世子,他想要兵权,她通通如了他的意。

「我不是什么姐姐,我是你的妻子。」

已是青年的程寅未说话,呆然望了她半晌,她才欲说些什么,譬如解释一下二人之间的年龄差,青年便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她。

那是一个极莽撞的吻,灼烫的气息不知收敛,隐隐战栗的唇,还有颈侧暴突的血管。

那时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的青涩紧张,却殊不知那一吻中的勉强。

终于,他位极人臣,从前欺压嘲弄过他的人皆被他踩在了脚底,连他的父亲和曾经不可一世的兄长都需得仰他鼻息过活,稍微施以眼色便吓得两股战战,惶惶不可终日。

忧姬问他:「如今的你可欢喜?」

他垂眸掩下眼中的猜忌,弯了弯唇,握住她的手。

他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她依旧如儿时那般轻抚他的脸庞,噙着笑道:「过去你所为我做的,今时今日的我不足以报之万一。」

宣和十五年,异象四起,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反军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直至兵临城下所用不过数月,纷纷高举长枪叫嚷着让躲在程寅身后的狗皇帝出来受死。

他说:「忧姬,再帮我一次。」

「你想要千秋大业,万载功勋,我都给你。」

于是那一场原本注败的交战由一个女子逆转乾坤,传闻她面如修罗,嗜杀成性,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哀号遍地,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那三日里,京城上方遮天蔽日的黑云为血腥气所染,连落下的雨都是红的。

她踏着尸山血海归来,得知的却是他新娶的消息,那女子正是大周的长公主——和昌。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白衣,仿佛这样旁人就瞧不见她身上沾的血。她只身来到二人的婚宴,那个曾经依偎在她怀中方能睡去的少年,曾经战栗而小心地亲吻她的男子,如今身着喜服满面漠然地望着她,那双狭长的凤眸略带残忍的,似乎想要看清楚她有多难过。

她护佑他半生,不惜造下杀孽,可得到的结果却是,被那人连同公主揪住她的要害,亲手诛灭了她。

他布下上古大阵,将她的仙身占为己有,由一介凡人摇身一变,成了大周不老不死的护国之师。

他问她,你知不知,每夜让我忌惮入骨难以安枕的,不是朝中那些手握重兵的老朽,而是你。

若不能完全攥在手心为我所控,终究难以放心。

……

她死后,各地反军纷纷缴械归顺,程寅党同伐异,先斩皇族,后屠重臣,举朝上下无不自危,皇帝被囚于深宫之中郁郁而终,年仅九岁的太子继位,事事听命于他,朝政由程寅一手把持。

他终是权倾天下,得偿所愿,却成日在王府小院的海棠树下静坐,一坐便是数日之久,且不允许任何人踏足这院子。

那树生得枝叶繁茂,挺拔壮丽,却再也不曾开过花。

又是经年,那人已被世人淡忘,史官将镇压反军的功绩记在了他身上。于是百姓便只知他以一人之力挽救大周免于覆国之祸,感恩戴德,称颂他为一国之师,护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九、

过去苦苦追寻的一切如今皆唾手可得,他却日渐失了兴致。

若是无甚可求,那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空守着这漫漫长日,直至有一日,他再次去到那所院子,却发现和昌命下人将那棵海棠老树砍了。

小院变得极为空旷,唯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立在那里。

他看了良久,久到原本满眼挑衅的和昌面露惶恐。

他望着她,极轻地问:「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和昌笑了,声音却在颤抖,「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是你我联手杀了她,而今你还守着这树有何用呢?程寅,你不觉得荒唐吗,分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却日日望着这棵树,我偏是要砍了它……」

剩余的话被他的手掐灭在了喉咙里,和昌瞪大眼,从程寅的表情中断定,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窒息的恐惧将她淹没,在她断气的前一刻,程寅松开了手。

她匍匐在他脚下呛咳不止,永生难忘他方才望着自己的眼神。

程寅望着掌心随风飘落而来的叶子。

他终于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皇坛前。

和昌目眦欲裂,嗓音凄厉地道:「你竟想复活她,你可知她是什么人?你以为你这般陷害她,即使她活过来,还会像往日一般对你痴心不改吗?她定然恨毒了你,届时你我都会丧命在她手里……」

他望着手中她所赠的重名鸟灵羽,垂眸不语。

那日之后,和昌便被打入冷宫之中禁足。

堂堂长公主之尊怎堪受此大辱,可如今大周已是程寅只手遮天,皇帝敢怒不敢言。

设阵招魂那日,和昌披头散发地闯了出来,她面容枯槁,衣衫凌乱,哪里还有皇女的雍容气度,「你疯了!你竟要拿自己的命盘做阵眼。程寅,你何时竟成了那舍身忘我之人?你亲手诛灭了她,现在又做出那深情来给谁看呢。」

程寅不曾理会她,他竖起灵帛,手中十柄招魂幡猎猎而起围绕阵眼急旋,此等禁术,一开启便引得天地色变,无数游灵惊嚎。

和昌痴痴望着这一幕,她流下泪,眼中浮现哀楚,「好。我追随你两世,偏两世你都执着于她,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溯命简中最后的画面,便是忧姬自刎在了阵前,诡异的是,她唇角竟然微微含笑。

「我吞下的是她的命石,待百年后转世轮回,忧姬便是我。」她口中絮语,「……和昌,本就不该有什么和昌……」

「看清了吗?」梓桑的声音冲散了幻境,「斗转星移,日落月升,直至此生,连她自己都信了自己是忧姬转生。这个女人对你的一片痴情,真可谓感人至深。」

和昌双眸怔然,恍惚摇头,她抓紧程寅的袖子,执着地向他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定是这淫贼耍了什么招数……」

程寅忆起这些年与何渠在一起的日夜朝夕,那些相处间的默契和熟悉,他以为只是源于她体内忧姬的魂魄。

忧姬复生后性情迥异,变得任性刁钻,却是她依旧如故,他越发频繁地在她身上见到前世那女人的影子,这其中的蹊跷和端倪,他不是没有察觉……

可是如何能承认,如何敢承认,他对她做下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他伫立良久,方才低声问道:「如何才能救她?」

梓桑慢悠悠摇了摇折扇,「已经太迟了。」

程寅掀眸看向他。

梓桑视线下移,瞧见他袖中有血滴落,一滴、两滴,想是几乎将拳骨捏碎,他心中不屑,扬唇笑了一笑,「为今之计,只有拿和昌的命换她的命,你可愿意?」

和昌跌跌撞撞地向屋外奔去,「不要……我宁愿死……」

程寅五指虚握,隔空揪住了她的后颈。

「你说。」

「不难,只需剖开和昌的丹田,从中拿出忧姬的命石归于她体内,将她残缺的上仙之魄修补齐整,这区区凡人之躯所受的伤自然于她无碍。」

和昌脸色煞白。

程寅目光瞥向她,淡漠得再不见一丝情绪,他抬臂将人拽到近侧,竟是要以手生掏。

梓桑「啧啧」两声,「也不必如此血腥,将溯命简置于二人中间指引命石择主,若何渠当真是忧姬,命石自然归体。我方才只是想试一试你罢了,未料国师竟这般的全无犹豫,利落绝情。」

程寅冷冷看他一眼,将和昌按到榻上,迫使她与何渠并排躺下,而后将竹简放入其间。

神光大起,那本不属于她的命石自和昌额心脱离,在空中闪烁一阵,飞入何渠天灵之中。

不过须臾,她面目便生出变化,容貌恢复至了七分。

忧姬天人之姿,生得螓首蛾眉,唇如朱砂,容色绝艳。

梓桑视线一烫,不甚自然地挪开眼。

「真的是你……」程寅喉头鼓动。

梓桑凉凉笑了一声。

程寅想要伸手去触她的脸,及近前,指尖却颤抖着未能落下。

他道:「她何时能醒?」

「命石融合需要时间,左不过半日的功夫。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待忧姬醒了,以她的性子,定不会同那个假货一般对你曲意逢迎。」

十、

榻上何渠再度陷入幻境,那命石携着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乍然复苏。

原来数千年前,她乃是天界一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剿灭魔族无数,连魔界那位自负天资的少主在她的手下尚不能扛过五招,此般威名赫赫,树敌亦是不少。

就比如那位魔界少主,自打当年落败之后便一直怀恨在心,哪怕仙魔两界如今已化干戈为玉帛,一片祥和景象,他仍不能释怀,寻机便要对她一通言语挑衅,烦人得很。

那时的她有一位心上人。

那人是临泽帝君,是她的师父,也是她的主人。万年前在阴灵沼泽拾起为怨灵噬咬奄奄一息的她,旁人皆劝他莫要理会她这样一只被同族视作不祥之兆,转而遗弃的单瞳重明鸟。

是帝君以血相哺救活了她,之后更是将她放在身边亲自教导,她的一身功法皆为他所授,是以三界之中难逢敌手,过去将她当作异端驱逐的重明鸟族也再度接纳了她。

帝君虽然严厉,却也会在她受伤之时轻拧眉心,难得卸下男女大防为她上药疗伤。他曾劝她卸下将军之责,天界多的是想立功的勇将,可她不想丢他的脸,她既承了他的衣钵,便要做出个样子。

何况她也有私心,她想瞧瞧他为她担心的神情,想像幼时那样安静地趴在他膝头,等待那只大手抚过她的脑袋。

可她也知他是她的师父,他不可能对她动情。

何况他还是那般冷清的性子,这几万年来,怕是从未有一人走进过他的心,只有那千羽阙的流筠仙子还与他说得上几句话。

而今四海升平,已许久没有战事,她一个闲散将军,无事便去司命那里逛逛,翻翻他殿内的话本,瞧着人间八苦甚是有趣,便生出了下凡的心思。

她一贯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念头乍起便已下到凡间,四处游历一阵,随手解决掉了几只害人的小妖,正觉无甚滋味,竟又因为貌美被出巡的皇帝纳进宫当了妃子。

她身上杀伐太重,一般很少有人能够记起她是女子这回事,如今难得被人贪慕一番美色,倒让她觉得新奇得很,是以便随他去了。

她真身是只鸟,需知鸟都是极臭美的,她爱慕帝君,也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得过于俊美,俊美到很难让朝夕相处的人不生出邪念。

是以她自然也是喜欢华服美饰的,皇帝对她疼宠有加,摸出她的心思,从各处搜罗来了珍奇异兽的皮羽给她做衣裳,东海的珍珠西域的琼璧,连她寝宫中照明用的都是人间至宝夜明珠。

皇帝知晓她与凡人不同,有飞天遁地之能,怕她有一日会厌烦困于宫墙之中,竭尽所能地讨她欢心,甚至连朝政都顾不得,每日伴在她身侧。

三年后的一日,皇帝抿着发白的唇,慎之又慎地开口问她,可愿留在宫中伴他终老。

她愣了一愣,想着他一介凡人左右不过活个几十载,于她不过转瞬而已,况且这皇帝待她还算尽心,便答应了。

皇帝紧握着她的手,眼里迸出极浓烈的欣喜。

「那你可愿与我成就夫妻之实?」

她蹙了蹙眉,因不是很明白这夫妻之实是怎么个实法,在她犹豫的当口,皇帝便当她答应了。

帝君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皇帝进洞房之前,攥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回了天上。

帝君脸色铁青,她从未见他如此过,一时只顾新奇,连害怕都忘了。

帝君将她带进寝殿,寒下脸来问她,「你可知你犯下的过错?」

她有什么过错,她不过是耐不住寂寞在凡间走了一遭,她为天界立下战功无数,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眼见她不以为然的模样,帝君眸中掠过失望,将她关在殿内,「那你便一人待在这里,待你反省过了,我再放你出来。」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对于帝君来说,她消失不过三天而已,她却是三年没见过帝君了。

甫一见面便遭到一通训斥,说完全不恼是不可能的。她愤然往帝君榻上一躺,蜷缩着身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沉了一沉,似是有人替她盖被,她嘟囔一声,那人一顿,拿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

直至后来,她方知她的出现在凡间惹出了怎样的祸乱。

皇帝不见了她,寻遍皇宫无果后,将自己关在她过去的居所内闭门不出,整整七日,前来劝慰的皇后妃子连同老丞相皆被他轰了出去。

经过此事,性情本就阴沉的皇帝愈发敏感多疑。因知她真身乃是一只鸟,他不顾朝中百官联名劝阻,掏空国库请来天下道士猎捕鸟妖,为此施行暴政,不理民怨民苦。一段时间后,国境内的鸟妖几乎都被擒到了他修建的地牢中,只可惜,仍无所获。

他一一看过去,无一妖是她。

蓦地,他的脚步一停,瞧向角落里一名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女妖。

那女妖的眉眼轮廓与她生得极像。

他命道士把她抓出来,扣住她的下颌抬起,眸底掠过异光。

他挑出其中羽毛最为鲜艳油亮的一批鸟妖,拔光其羽翼命巧妇编织出世间最华贵斑斓的衣裳,让那女妖穿着身上立于城墙之上受万人瞻仰,而后对众妖施以酷刑,以滚油浇身,掏空五脏六腑暴晒于日光之下。

本已在人间隐没声息以求共存的妖族怎堪这般侮辱,一时间,无数妖怪精灵涌入周国百姓之家屠戮生灵,更有一批妖精直逼皇宫。

那些恶事虽非她所为,却是因她而起,天帝要降下九天玄火施罚于她,是帝君为她求情,道她性子纯良,此番懵懂下凡竟成了诸多祸事的源头,皆因他这个师父管教无方之故,他愿一力承担下所有责罚。

天帝念及她过往的功勋,答应了。

九天玄火是什么?是灼灵噬体之苦,是帝君从前拿来征战魔界的东西,多少魔君被炙烤得灰飞烟灭,如今竟被拿来惩罚他自己。

他虽是帝君,未死在那重重烈焰之下,可身上也留下了数道无法褪除的烧伤。

她抚着他小臂上的伤,只觉此生从未如此难过,比之初次上阵时被魔兵一剑刺入心脉还要难过百倍,「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帝君不该替我的……」

帝君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温声道:「本就是只秃了毛的鸟,若是再留些伤疤,就更难看了。」

重明鸟羽时长时落,是以在她幼时,常有仙家嘲笑她是只丑丑的小秃鸟,她为此还哭了许久来着。

原来他都知道。

她怔了一怔,眼神转厉,「我去杀了他,只要杀了他,妖族便会平息怒气。」

「诶,小鸟儿不可。」司命从殿外走来,「人间帝王的气运与紫薇星相连,只要帝星未陨,天界便不可任意干涉其生死,否则届时天象大变,人间怕是要生出更多乱子。」

「那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残害我鸟族,眼睁睁看着妖族为害百姓吗?」

「小鸟儿若想弥补过失,不如便下凡遂了那皇帝的心愿,左右不过几十年他便要入土了。你再对他一番劝诫,让他对妖族致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妖族还敢耍横,你便让帝君往他们面前站一站,他们定会知道好歹的。」

她蹙了蹙眉,还未说话,便听帝君冷冷道:「不可。」

司命还欲再劝,帝君已下了逐客令,「此事我自有分寸。」

司命走后,流筠仙子也来了,瞧见帝君手背上的灼伤直流眼泪,对她也生出了几分怨怼,冷冰冰的不再与她说话,拿出止痛生肌的灵膏要为帝君涂抹。

她心头黯然,转过身想为这二人腾出地方,却被帝君叫住。

「才惹下这般祸事,你又想去哪儿?」他敛下容色,对流筠道:「多谢仙子赐药,交予忧姬便好。」

流筠僵了半晌,才道了声好。

她一面往他胸口涂药,一面向他低低地保证以后不会再胡闹了,也不会再痴心妄想,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沉默片刻,问她,何为不该有的心思?

她一下子卡了壳,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才能敷衍过去。

他却叹了口气,一吻印在她唇上,「我不是怪你,只是怕你没有识人之明,反倒害了自己。」

她呆呆道:「哦,那你亲我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她一会儿,「这是代表亲近的意思。」

「那我可以亲司命吗?我和他也很亲近。」

他在她额上轻敲了一记,眉眼却是柔和了不少,「不可以亲司命,也不可以让司命亲。懂吗?」

十一、

那妖,却不是那般好解决的。

妖王与众妖为祸百姓,肆意屠戮,人间已是满目疮痍。这本就是她惹出的祸端,天帝便派她下凡平息这场风波。

她立于宫墙之上,面色是见惯生死的淡漠。皇帝身着玄色龙袍站在宫道内,身后跟着大批侍卫军,一双眼睛死死睨着她,像是唯恐眨一眨眼她便会再度消失。

她衣玦随风翻飞,双眸睥睨,全然不见他的影子。

京城上空妖气漫天,宫墙外聚集着以妖王为首的大批妖灵精怪,士兵们为众妖身上的煞气所震,一个个握着兵器瑟瑟发抖。

她微微抬起手,便是一道疾风过境,将城下眼露嗜血贪念的众妖掀翻在地。

妖王为了维持风度,生生挨下这一股劲力,他抹了抹唇角的血,冷笑道:「天界这心却是偏得厉害,分明是这狗皇帝凌虐我族后辈在先,你们却惯会偏帮这些无耻的凡人。我妖族遵守三界条例,苟于山野之间安分守己,只是这一再的退让倒是让你们以为我等好欺负。」

「自然是知晓你妖族受辱在先,不然你以为你们还有命好端端站在那儿吗?」她道,「是为雪耻还是借故生事你们很清楚,这段时日你妖族残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可那些鸟妖又做错了什么?左不过是他杀我族人,我便杀回去罢了。」

她笑了笑:「莫不是非要将这大周变作你妖族的领地才肯罢休?」

妖王神色一暗。

「你妖族所为天帝皆已知晓,他心中自有定数。劝妖王你见好就收,莫要惹得天帝发怒,再现一遭千年前的惨剧。」

妖王面上青白交加,他权衡一阵,阴鸷地瞧了她一眼,与众妖一并消失在了宫墙外。

她步入宫道,皇帝攥住她的手,指节泛白至微微颤抖,「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道:「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你出来。」

她抬眼,看见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那是被他擒获的数名小妖中唯一幸存下来的,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霓虹羽衣,极是艳丽夺目。

「她是不是很像你?」皇帝轻声道,「这衣裳,你穿着定然更美。」

她蹙了蹙眉,倒是没瞧出她与自己有哪一处相像,甩开了他的手道:「你这收割我鸟族性命做出的衣裳,我瞧着只觉厌恶,更遑论穿着。你为一己之私罔害生灵,这笔账天道迟早都是要与你清算的,望你好自为之。」

不远处,帝君浮于流云紫霞之间,静静望着她。

她心下一定,径直朝帝君走去。

帝君瞧了一眼地上的皇帝,执起她的手。

她自是不会拒绝。

「陛下……」女妖瞧着皇帝此刻的面色十分害怕,小心翼翼去挽他的手臂,柔声道:「您还有我……还有禾儿……啊!」

皇帝将女妖甩脱在地上,袖下的手攥至青紫。

当年三界之战平息后,佛祖曾断语千年后必将有一场浩劫,只是未料想到这浩劫竟是由她引出来的。妖族之后,魔界伺机生乱,这场勉力维持了数千载的安宁被彻底打破,蛰伏已久的魔族卷土重来,弱小的凡人成了仙魔两界交战下的牺牲品,人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她跪地请命上阵,帝君冷下脸,「若非你私下凡间埋下祸根,三界岂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来人,削去忧姬将军之职,收了她的令牌,押入天牢以思己过。」

她难以置信,「帝君……」

男人恍若未闻。

帝君重披战甲,挂帅三军,然魔族筹谋多年,又有妖族助力如虎添翼,天兵天将折损过半。眼见不敌,帝君以已身为祭,重启天机神盘,霎时间,无数妖魔在天机盘下灰飞烟灭,消匿无形。

她费尽心思逃遁出来,望见的便是他神力尽散,身殒道消的一幕。

此后这世间,再也无了对她倾心爱护之人。

她伏倒在地,双眸怔然,身上的数道伤痕皆是为逃出天牢受结界阻挡留下。若是那人还活着,定会眉头轻蹙,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

他心疼她,不愿她做这个将军,她是知道的。

可如果不做这个将军,那样寡薄淡漠的人,如何还会在意她,怕是早就将她抛在脑后了。

拿一点痛楚换来他的瞩目,她一直觉得无比值得。

若是知晓有一日,他会因她造下的恶业而死,她何不早早地死在战场上呢。

身侧的小将迟疑地递上一卷竹简,「将军,这是帝君赴身天机盘前吩咐我交给您的,说是日后……」

小将一语未尽,身子便被她周身暴涨之灵力所形成的气浪打飞,手中的竹简掉在地上。

魔军已经降了,可她竟想催爆仙灵与剩余魔族同归于尽。

魔族少主捡起地上的竹卷,眼见势态不妙,涨红了脸高声叫嚷道,「忧姬!以帝君的福泽和修为,未必没有留下一线生机,若是你死了,这天下怕是再也无人可以救他了!」

她眸中金芒渐敛,渐渐恢复清明,缓慢起身,一双眼直直望向他。

十二、

眼前的幻梦如海市蜃楼般崩塌消散,何渠醒了。

她甫一睁眼,梓桑便将脑袋探了过来,紧张兮兮地瞧着她。

何渠顿了顿,开口道出了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梓桑?」

梓桑眼睛一亮,「你的记忆都恢复了?」

「恢复了。」何渠起身下榻,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也记得你昨夜妄图凌辱我的事情。」

梓桑面颊一红,尴尬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是听闻你竟鬼迷心窍到了与程寅那厮相好的地步,想来看看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是真糊涂,与其便宜了那厮,倒不如便宜我。」

屋外响起沙沙的脚步,程寅踏入屋内,与他同来的,还有被下人架着手臂的和昌。

她鬓发凌乱,被踹弯双膝强摁在地上。多熟悉的一幕,数月前,和昌初醒之时,便也是这般命人将她押住,而后施以棍杖之刑。

程寅兴许也想到了那一日,眸底沉暗。

何渠走到她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颌。

瞧见她的模样,和昌脸上浮现出惊恐和畏惧,她竭力向后躲避,不愿看她,「为何你竟与我那般相像……」

「与你相像?」何渠道,「我本就生着这副样子,何来与你相像的道理?」

「你胡说……分明我才是忧姬。肉身可以不再,魂魄还能出错吗?」和昌双目赤红,几乎声嘶力竭,「我记得我与程哥哥所经历的一切,程哥哥……你还记得我为何要唤你程哥哥吗?」

——「为何不许?你是觉得我为老不尊,会惹得宫宴上的那些大臣们笑话?」那时她身披妃色薄纱,顶替了楼兰舞姬,要在夜宴上为那荒淫好色的皇帝献舞。

他望着她在薄纱勾勒下不盈一握的腰身,和裸露在外的大片香肩,难以抑制地冷凝了脸色。

她却笑了,将身子靠向他,柔柔揽住他的手臂,「那我此后也学那些寻常女子,唤你一声程哥哥可好?」

这一幕,恰被躲在罗帐后的和昌瞧见。

此后数年,牢记在心。

和昌竭力将头扭向程寅,惶急地想要向他自证,「你瞧,这称呼的由来除了你我,断无旁人能知。」

何渠笑了一笑,「和昌,你可知记忆是会骗人的?」

「千年前,你是我鸟族中一只小妖,因与我生得有几分相像被程寅留在身边。他杀尽你同族兄弟,拔下他们的羽毛给你做衣裳,你却枉顾血海深仇,真心实意爱上了他,此后生生世世,你都想成为我。」

「终于,在成为和昌公主后,你寻到了机会。」

「程寅生性多疑,他忌惮我入骨,你将我鸟族的命门告诉予他,二人合谋陷我于死地。程寅得了我的仙身,你却得了另一样东西,那便是我的命石,使得我被抹去记忆,而你却受了那命石的影响,与我越发相像。」

「和昌,你拼尽一生只为活成旁人,甚至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不觉得可悲吗?」

梓桑踱步至二人跟前,悠悠道:「程寅,如今你可信了?」

良久,他方涩然道:「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是了,你心心念念、逆天改命也要救回来的女人,早已随着轮回转世来到了你身边,你却无一日真心呵护过她,反而易体换魂,将那和昌公主的魂魄塞入她的躯壳,还放任这女人对她用尽歹毒手段。你眼睁睁看着她受尽折磨与欺辱,生生折短了她的阳寿。你瞧,她如今已是百病缠身,就连站在那里,身上每一寸骨头也无不在隐隐作痛。」梓桑不无嘲讽,「程寅,这便是你对她的爱吗?」

殿外是满天阴云,黑沉沉地压下来,让人想起百年前忧姬死的那日,也是这般的乌云晦雨,不见天日。

幽微的风拂动她的袍角,程寅双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周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国师,便这般卑微狼狈地跪在了一个女子足下。

和昌神情怔然,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而她垂眸,满面的无动于衷。

他沉沉道:「前世今生我皆负了你,你该是恨极了我。」

何渠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她蹲下身,睨着他的眼睛,「怪我没有看清,程小公子的野心从不止于称王拜相,你怎甘于一生受制于一个女子,你想凌驾于众生之上。你要的,是我的命啊。」

帝君曾道她没有识人之能,到头来会害了自己,还真是一语成谶。

程寅张了张口。

他原想解释,解释她死后他便已悔过,余生都在找寻复生她的办法,在将误以为是她的和昌灵魄塞入她体内之前,他没有一刻是得以喘息的。

当他真的将一切尽数握在手中,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她回来,活生生地伴在他身侧。

这份入骨的思念甚至强过了他幼年受尽欺凌时,对于权势和报复的渴求。

可望进她眼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末了,终是艰涩道:「是我醉心权位之斗,辜负了你的情意。」

「情意?」她却笑了,起身居高临下地将他望着,「程寅,我对你从未有过什么情意。」

程寅遽然抬首。

「你当真以为我那时是为了你吗?程寅,你可曾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你可曾记得我数度对你提起的前世过往。纵是我对你有万般好,不过是因为你臂上的那道疤,错使我将你当作了他。」

程寅瞳孔紧缩,唇色暗淡,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看来你与和昌果真天作之合,连自欺欺人的本事都如出一辙。」

她抬袖一拂,溯命简便自动展于他眼前。

小臂上的疤痕似在灼烧,疼痛难忍。

程寅脑中被强灌入了帝君的记忆,让他目睹了她与那人所一同历经的千千万万年。

重明鸟破壳即是少女,他解下披风盖在那赤蜷缩着入睡的女子身上,随后起身,命侍女拿来衣裳替她穿上。

可才迈出一步,便被一只软软凉凉的小手攥住了衣角。

鸟族皆有雏鸟情结,无奈,他只得做了她的师父,将她放在身边亲自教导。

再后来,她慢慢知晓了男女大防,不再整日缠在他膝头做尽娇憨之态。她努力不坠他的名声,成了长年征战威名赫赫的将军,即便被一刀劈碎了肩胛骨,也咬紧牙关说不痛。

她扭头偷偷瞧了他一瞧,眼睛亮晶晶,似是在笑。

那些埋于心底,不知名的情愫,渐渐地有些难以按捺。

既然难以按捺,那便不必按捺。

程寅望着帝君记忆中的一幕幕,她与那个男人,曾经竟那般亲密。

原来她对他的依恋和温柔,可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皆是因为将他误认作了那人。

他为她的深情所惑,掏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最后方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旁人。

「我爱的不过是你手臂上的那道疤,是你身上帝君的影子。」何渠嘴角浮起嗤笑,「那疤是他替我受刑所留,毕生难消,我每每触之,便会念起他对我的恩情。若非你身上有着与他肖似的疤痕,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程寅记起前世,她那般轻柔地抚触他臂上丑陋的伤疤,眸底携着令人动容的温软。

她曾一遍遍执着而笃定地告诉他,「你我本是夫妻,你将来是要娶我的。」

那些话听了太多次,他早已信以为真。

究竟谁比谁更可悲?

真气逆流,似有千万柄无形的毒刃在五脏六腑间划动拼撞,程寅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何渠淡漠地瞧了一眼地上的血,五指成爪扣于程寅颅顶,便要碾灭他的魂魄夺回自己的仙身。

和昌说得不错。

她醒来第一件事,果真是要取他性命为自己报仇。

程寅咽下口中的血腥,自嘲地阖上眼。

「且慢。」

却是梓桑制止了她。

何渠余光瞟向他,示意他给她一个解释。

梓桑正色道:「他能救帝君,还不能死。」

「帝君?」何渠嘴角牵出一抹嘲谑,「千百年前,你也曾告诉我帝君还有救。」

梓桑掩唇清咳一声,「我那时骗了你,是想为你留下一个念想,省得你当真破罐破摔与我魔族来个玉石俱焚。我诓你帝君有一线魂魄或许已转生为人,是想给你时间缓一缓,在漫漫人世游历一遭解开心结,可谁知你竟寻错了人,还被一介凡人夺了仙身。」

他叹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程寅便是那皇帝的转世。」

何渠蹙眉,「可他手臂上为何会有与帝君一模一样的疤痕?」

「是和昌,她趁众人注意力皆在你身上时捡了帝君殒后掉在地上的命石碎片,想要以此回到程寅身边。程寅请道士施法将碎片嵌入他的额心,于是他转世后便承了些许帝君的命格,甚至连模样都与他有几分肖似,也不怪你会认错。」梓桑道,「不过也亏得有她,方才为帝君现世留下了一线机会。」

何渠的手颤了颤。

「帝君残余的神识历经千年,已经愈发微弱,若你再迟些记起,他怕是就彻底消散在了程寅脑中。」梓桑道,「若想召回帝君散落在天地间的其余魂魄,需得以不周山为阵眼,上仙骨血作引,一颗仙心为祭,方有一丝可能。」

他嘴角牵出一丝笑,「那程寅便是个现成的祭品。」

十三、

何渠胸中大恸,她猛然攥住梓桑的袖子,指骨紧了又紧,用力至青白,方才缓缓道:「你不曾骗我。」

她喉头有难以察觉的颤意。

梓桑柔和了目光,轻轻道:「不曾。」

「你竟要拿程哥哥去换你的帝君……」和昌厉声道,「亏你天界之人向来以正派自居,竟也会使出如此阴毒的法子。你这般……与他今世所为又有何区别?」

梓桑眉心一拢,才欲开口,却见何渠松了他的袖子,转身面向她,「你大抵不知,我乃重明鸟所化,我族中人最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别人负我一分,我必还以十分,非此般不能解恨。」

她徐徐步向和昌,「你放心,我一贯公平,不会厚此薄彼。程寅做了我师父的祭品,你加诸我身上,桩桩件件,我都还记得十分清楚,定会逐一奉还。」

「你……」和昌面色紫胀,说不出话。

程寅闭上眼。

……

不周山乃苦寒之地,终年飘雪,寻常凡人经受不得。程寅被梓桑以捆仙锁束缚在大荒之隅,为了唤醒帝君的神识,每日灌下一碗接一碗的洗魂汤,使得他神智混沌,再以溯命简将帝君的记忆强汇入他识海之中,逼得他一遍遍反复回忆帝君与她的那段过往。

他看见那人将练功练至昏迷的她从雪地里抱起,放到榻上悉心照料。

她发了高烧,总算流露出几分幼时的娇态,嗫嚅着将滚烫的脸蛋贴在那人的手心。

而那人不曾拒绝。

他看见她如何从一个鸟族弃儿成长成天界战将,亦看见那人长久注视着她的目光。

如师亦如父,此乃天道人伦。

可那又如何呢。

束缚那人的从不是天道,而是她的日渐疏远和回避。

转机,却是那人间的皇帝。

他看见他的妒忌与惶然,立在现世境前望着二人在皇宫内相携的景象时紧攥的手。

那层薄纸终究被捅破,他很欣喜。

在那冗长无趣的岁月中,从未这般欣喜。

程寅脑中尖锐嗡鸣,冷汗浸透额发,手臂上的伤疤刺痒灼痛,似由毒火炙烤,那汲取他精血的玉器在他胸口散发着莹莹光辉。可这一切,皆比不得识海中的景象让他肝肠痛断。

她脱去那人衣衫,蘸取药膏涂抹那人肩膀脊背上的灼伤,下手极轻,眉宇之间尽是愧疚。

他垂下眼帘未语,半晌,沙哑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她不甚理解他的意思,「为师父上药。」

他微微叹息,「你这般模样,怕是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她骄傲地轻抬下巴,淡淡道:「我竟不知这天上地下还有谁敢占我的便宜。」

他沉默地睨了她一阵,「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

天旋地转,他将她压在身下。

肢体拥缠,耳鬓厮磨。

她红了脸,喘息着道:「这便是占便宜吗?」

「若是夫妻,就不算是占便宜。」

她愣了一愣,悟出些什么,「大约这就是皇帝口中的夫妻之实。」

「从未有人教过你这些吗?」

她思索一阵,「也不是,梓桑曾拿了一些册子给我,我翻了一翻,看不甚明白,便向他请教过几回。」

「梓桑?」

她答:「就是那魔界少主。」

帝君扣住她的腕,一吻烙在她泛着红潮的颈间。

「……你这样是在占我便宜吗?」

「我不算。」

原来这便是她前世口口声声念着「你我本是夫妻」的来由。

程寅冷汗如瀑,体内真气胡乱冲撞如绞,却低头噙出一抹可堪悲凉的笑。

十四、

模糊的视线内,他瞧见何渠白色的裙裾,沉缓地漫步至他身前。

「你倒是意志强悍,若是换作常人,怕是早已浑浑噩噩神智全无,你却能由始至终保持清醒。」她道。

他竭力抬起头,声音低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这是否比将我粉身碎骨,更能让你痛快百倍……」

「我痛不痛快都无甚要紧。」何渠淡淡道,「我只盼着,他能回来。」

程寅喉头微鼓,脏腑愈痛,那心口汲血的玉的光泽就愈亮,「连报复都不算吗……」

他道:「你可知,我想救的人,想穷尽所能弥补的人,从来是你……」

她唇色浅淡,极是凉讽,「你与和昌对我做尽猪狗不如之事,还妄想着我醒来会和你和好如初吗。程寅,你未免天真得过了头。」

她道:「今世我伴你半生,你却仍能将和昌与我弄混。可知你即便是爱,爱得也不过是一个虚妄的表象。」

程寅面色煞白,汗珠顺着他的下颌低落,脖颈处青筋鼓爆,眼底霎时一片虚无。

何渠心中轻鄙,转身欲离开,却听他低低地道:「我如何不知晓,我非你要寻之人。」

她顿住脚步。

「你从不知,平白受到你那般对待,我心头有多惶恐难安。你也从不知,我有多恨你。」

她看着他时,永远是带着怀念的,像是透过他在望向另一个影子,却从未有过他。

如何能不嫉恨,她的温柔和优待,她待他的万般好,皆因那段他所不知的过往。

他惧怕极了。

怕她发觉他非她所寻,怕她离开,怕到寝食难安,日夜煎熬,数度从榻上惊醒,冷汗涔涔,掌心血肉模糊。

梦中她冷漠决然的样子,历历在目。

每每思及此,痛入骨髓。

他与和昌成亲那日,她闻讯前来赴宴,眸中是掩饰不去的伤心,但那伤心里,又有多少是为了他。

他对她有多少依恋,便有多恨她,恨到亲手策划一切,欲置她于死地。

可她真的死了,他又不计代价地将她复生。

若是再来一次,她会完完全全属于他,再无那些荒谬的掺杂。

他嗓音沉哑,「我最恨,你将我当作你的帝君。」

何渠走后,梓桑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惯常捏着一柄折扇,只是那扇子上的玉坠,此刻却已附着在了程寅胸口。

「此世她为你一手养大,视你有再造之恩,尊你敬你,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倾心于你。只可惜,你不曾珍惜。」梓桑道,「你将她看作养魂的容器,待那和昌复活便将她一脚踹开,弃如敝履,更纵容和昌对她百般刁难。」

眼瞧着他面上血色尽褪,梓桑微微笑了,「程寅,是你一手毁了与她今世的可能。」

……

这是和昌被丢进化骨池的第七日。

化骨池见字生义,便是腐蚀肉身,唯留白骨一具,偏梓桑灵药无尽,能吊着她一口气不死,第二日卯时重新生出血肉,奇痒无比,周而复始,求死不能。

和昌被锁在池中,一汪池水皆被她的鲜血染红,她是真的怕了,平生从未感受到如此彻入骨髓的恐惧与痛苦,不住哀声乞求何渠放过她。

何渠淡漠地道:「这不过是抵了我在水牢中受水蛭噬咬之痛。还有杖刑、钳甲、换魂之苦,你还没有经受过。」

和昌眼露绝望,哀声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这叫声却引得小皇帝身旁的侍卫江洺不忍。

「圣女为何要狠心为难一个姑娘家?」他躬身拱手,极力压抑着愤怒,「您就算是怨恨国师,也不该将这恨意转嫁到无辜女子身上。」

「哦?」何渠轻慢地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你说我为难她?」

江洺顿了片刻,仍是道:「是。」

倒不知这傻小子对和昌用情至深。

何渠敛了笑意,「既然你这般心疼她,不若就替她受过吧。」

江洺咬了咬牙,「好,只望您就此收手,放过她。」

觅儿在一旁欲说些什么,何渠已带着人走了,无甚表情地道:「随他去。」

十五、

那夜过后,程寅心境大乱,使得帝君的神识终于有了再现之机。

为今,只需击败守卫不周山的黄兽,以湿山为阵眼,将凝萃了他精血的灵玉打碎,混入寒暑之水,再献祭程寅的一颗心,便可立阵复生帝君。

何渠立在和昌跟前,「今日是帝君归来的日子。」

她道:「亏得有江洺肯替你承受皮肉溃烂之苦,你方有机会亲眼看见程寅被剜心做祭的这一幕。」

和昌身着湿衣匍匐在地,红透了一双眼,「你真狠……可笑他对你却是一片痴心。」

「痴心二字从你们这般人口中说出,当真是辱没了它。」

……

寒署河畔,何渠收拢五指,灵玉在她手中化作齑粉,荧荧散落进流淌奔涌的河水之中。

蕴藏其中的仙灵惊动了守山的神兽,倏而之间地动山摇,天际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

梓桑站在她身侧,「这改天换命的复生大阵,十万年间也只有龙王麟钧曾有过一试,可他终是不敌神兽之威,人未救成反让自己也丧命在了它们口中。如今的你失了仙身,法力仅只五成,忧姬,你就不怕吗?」

何渠语调极低,「五成,也够了。」

梓桑眸色复杂,负在身后的手紧扣成拳。

她依旧同过去那样。

不曾变过。

护山的神兽有二,身着黄色盔甲,自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断裂后便守卫在此,历经千古不灭,有无上威能。

二兽来时遮天蔽日,身上溢出的神力引得狂风大作,沙石飞溅,方圆数里草木衰败,何渠便迎着这一股疾风腾跃至半空,掐指作诀,引来天雷劈向它们。

神兽吃痛,旋即暴怒,口中吐出滚滚黑烟蒙蔽二人视线,巨爪迎头向她拍来。

「接着!」梓桑甩出长剑,朝她喝道。

渡沉剑在空中飞旋几圈落入她掌心,那是她在天界用惯的兵器,转生后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如今重回她手中,剑锋发出欣喜的嗡鸣。

有了它,才算有了几分胜算。

那注定是一场鏖战,二兽皮糙肉厚,极其扛揍,而她此世又是肉体凡胎,被神兽一掌拍中,便是头昏脑涨,耳目淌血,亏得梓桑在关键时刻替她挡下了攻击。

何渠从地上爬起,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土,「数年未见,你倒是长进了许多。」

梓桑冷哼一声。

能一口吞吃龙王麟钧的神兽自然了得,何渠生生被撕扯下了一只手臂。

梓桑目眦欲裂,「忧姬!」

血滴在山下的程寅眼皮上,他抬目看去,只觉眼前一片血雾蒸腾,唯见那女子独臂握剑刺向黄兽眼球,一副豁出命去的样子。

他握紧了拳,口中发苦。

她这般模样,都是为了那人。

心口涌起淡淡的悲凉和无奈,他知那不是他的情绪。

是她的帝君。

危急关头,小皇帝领着一批凡世的修仙者匆匆赶来。众道士在山脚布下剑阵,霎时间万剑齐发,铺天盖地地袭向二黄兽,连觅儿都来了,红着眼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姐!」

虽此等凡刃只能伤到皮肉,却足够让它们分神,何渠与梓桑抓住机会,合力执剑捅入黄兽最脆弱的眼中。

黄兽痛呼,其声如啸,震得山脚下的凡人双耳流血,纷纷弃剑捂头。

「尔等违逆天条犯我不周,而今又重伤我兄弟二人,就不怕届时天帝降责吗?」黄兽道。

何渠收了剑,拱手作揖,「我本无意冒犯,千年前临泽帝君为救三界于水火,以身作祭开启天机盘击溃魔军,自己却落得身殒道消的下场。还望二位神君网开一面,容我借贵地一用,将帝君救回来。」

黄兽对望一眼,沉默须臾方道:「我等耳闻帝君以身赴死护佑苍生,心中亦是敬佩万分,只是这天规到底是天规,若是天帝追查起来……」

何渠道:「神君只管放心,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黄兽颔首,双双消散。

何渠落到地上,断臂尚在淌血,她拖着渡沉剑,一步一步走至程寅面前。

他静静望着她。

「程寅,我这颗心你用了数百年,是时候还给我了。」

渡沉刺破他的衣衫、肌肤,穿透肋骨,程寅面色灰败,视线逐渐模糊,直至再也瞧不清她的面容。

「江洺!」被捆在另一侧的和昌大声呼喝道。

心脏泛起一阵凉意,何渠低头,看见一柄白刃自她胸口穿过。

而后,重重抽出。

她徐徐回身,江洺一副道士装扮,持剑的手还在抖。

她眨了眨眼,脚下一颤,勉力方能不倒下去。

她低声开口,「为了和昌?」

江洺握紧手中的剑,「是为忧姬姑娘。」

「你便是这般报答圣女的吗?」觅儿冲过来扶住她,流着泪大喊,「亏得那日她还曾在夏鱼手底下救过你,你赠的那双臭靴子,至今还摆在圣女房中!」

「靴子……」江洺喉头颤了颤,脑中浮现练武场那日,那女子将一双赤脚踩进他的鞋里,「怎会是圣女?我分明记得她的模样……」

「你与国师一般,都是瞎子。」觅儿哭道,「你看到的那张面孔,是国师亲手从圣女脸上剥下来换给她的。」

江洺心神巨震,愣愣地望着何渠,又望向她胸口的剑伤。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护错了人。

梓桑赤着眼自人群后走出,伸手拧断了江洺的脖子。

江洺眸中水色隐现,似是想说什么,终是未能说出口。

何渠未再理会,她转身,再度抬起渡沉,在和昌声嘶力竭的叫喊中亲手剜出了程寅的心脏。

那心剔透玲珑,原是她的一颗仙心,却平白在他人胸口跳动了数百年。

程寅唇角溢出鲜血,眼前浮现幼时海棠树下,一袭青衫姿容清丽的女子执起他的手,浅笑盈盈地道:「你瞧,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时心中已隐有预感,他不会是她要寻之人。

这些年来,他已自欺欺人了太久。

何渠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施法将其变作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重新放入他胸膛内。

她漠然垂眸,「你将带着这颗石心被困在厄罗幻境中,历经人生最惨痛惘恨之事,循环往复,永无脱身之时。而和昌会伴在你身边,受我鸟族万鸟啄食之苦,欲死不能,永生不灭。」

……

何渠醒来正是晨光初绽,日出有曜。她从榻上支起身子,恍惚片刻方觉不对,垂头一看自己的右臂不知何时竟又回来了。

梓桑说,是帝君将她抱回来的,可是帝君人呢。

他竟不曾守着她吗。

何渠心头微梗,旋即想到一个可能。

莫不是梓桑骗了她,帝君根本不曾回来。

她唇色煞白,惶急之间竟滚到了榻下。

梓桑恰好赶来,放下粥碗将她扶起,在她的逼问下支吾一阵方无奈说了实话。

帝君为了修补她的仙身,生生融去了自己半副神骨,此时正在偏殿休养。

她下榻欲走。

梓桑拉住她,「他定不愿让你瞧见他如今的模样。」

何渠顿了顿,仍是挣脱了他。

无怪她醒后觉得身轻如燕,体内灵气充盈,脉络通畅,修为竟比在天界时还要高出几分,原来竟是帝君将神骨融给了她。

神骨,他可知神骨是什么?

她步履不停,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拐过重重回廊,她脚步蓦然一停。

帝君身着白衣立在她跟前,此情此景,让她眼眶发烫。

为了等这一刻,她几乎精疲力竭。

男人微微弯唇,似是在叹息,「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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