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自选年6月年6月

暴雨来临前

当一切都入睡的时候

我跟随我的两只脚来到阳台,眺望晦暗的天

树枝在摆动

听不到半点声音。潮湿的夜色掩盖了夜的荒寂

仿佛正在沉入无边的大海。七年前

离开北方的那个夜晚,我也曾这样站在窗口

那时,我也只是想永远这样站着

躺在月亮下

和往常一样,做完所有的工作后

我疲惫地躺在了床上

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夜在下坠

头顶,月亮像块金币

和一朵云相互缠绕着。月光下

我半裸的身体在发光

我感觉自己像躺在一块草坪上

这让我愉快。十一点多了

路边的挖掘机还在挖掘着世界

窗边的米兰,卑微地开了小小的几朵

云朵蝴蝶一样飞走了

月亮升至乌桕树上

我闭上了眼睛

窗户飘来阵阵潮湿的风

吹到有梦的人身上,也吹到

无梦的人身上

那是不远处的江边吹来的

我突然渴望听到哐当哐当的火车声

而不是汽笛

明天或许会下雨

再有八个星期

我就可以闻到北方的海风了

我会一直走,一直走到大海边

七月,我喜欢的绿芸豆正当饱满

母亲或许还可以给我再煮一盘土豆

不过,在假期花完之前

我需要去看看父亲

他葬在一座无名的山坡上

途经大运河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拱宸桥

墨绿色的运河

依旧闪动着自己古老的波光

两千五百年了

它还在和自己的波涛一起奔跑

它的腹内,仍在孕育轮船和石头

从春秋到现在

它奔跑得如此深远

站在运河的岸边

我们闻到柳树和花蕊的气味,以及

河面上飘来的腐蚀味儿

河边的古镇,白墙黑瓦

逶迤相连

码头,雨巷,寺庙

织布机,丝绸,油纸伞,瓷器

它们静静地站在岸边

对抗着时间的牙齿

这里的老人们,摇着蒲扇

慢条斯理地聊天,喝茶

唯有一群鸟儿

不时地用扑啦啦的翅膀,搅动着

运河的寂静

五月的雨

它们徐徐落下

如同你我的精神分泌,开始并结束

最后进入死亡的睡眠

或者,在开始时

就结束了

每滴雨都将不再出现

它们的消失,是多么平静

当我翻开一本哲书

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一切都消失了,连同你我

除了时间

从一个十二点到另一个十二点

完美

仿佛是天穹现出上万盏灯火

经声似纺锤,收得回无穷远的丝

鹰鹫俯视着蜂巢般的僧舍

苦行者永在旅途

经幡猎猎作响,诵读经文

葳蕤的青草收藏了金黄

万物与佛在秋日同行

孤单的身影里没有孤单

在色达,天空布满绛红的祥云

不可描摹的完美扑进湿润的眼睛

旋舞

我再次途经这里——

几年过去了

岁月有了许多变化

而北斗河边的白樱树

还是十六棵

不多一棵,也不少一棵

我依然和当初一样

喜欢在这里坐上半个下午

每一片花瓣都是那么纯粹

但现在,时间显然

已经让它们失去了控制

它们旋转着

在落寞的光与影之间翻飞

最后落在草地上

也落在河里,梦一样消失

像夜里

曾经落在我们耳边的那群词语——

密集,濡湿

带着绝望的甜美

记得那年四月

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

我是那么开心

现在我一个人

我还是那么开心

前面群山苍茫啊

右面河水滔滔

当我躺在樱花树下

当命运的纸牌,旋转着

一遍一遍落在我的脸上

午后

清明的下午

我坐在公园的草地上。一阵风

刮走了我的帽子

我放下书

一串串笑声从我前面飘下来

两个小姑娘

正从舒缓的小山坡上向下翻滚着

像两只被风吹落的白石榴

她们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翻个不停

其中一只,恰好落在了我的帽子旁

她抬起头,冲我莞尔一笑——

一排闪着光泽的石榴籽

清明之诗

坐在南方的山坡上

我看着一朵向北方飘去的云——

它慢慢掠过田野。爸爸

今天,它会替我捎去给你的口信

春天来了

南方的田野里

到处都是蒲公英,马兰头和荠菜

爸爸,我摘了一束野菊给你

今天的天气真好

空气里满是青草的香气

一个戴着蝴蝶结发卡的女孩

在她爸爸后面一直噘着嘴巴呢

农民在山坡下种植毛豆和番茄。那一年

我拿着铁铲跟着你在院子里种土豆

四月的黄昏,那是哪一年——

我九岁还是十岁?

怀疑之诗

那些点燃田野的油菜花

一片金光闪闪的大海

它们无声的奔腾是真的吗?

香樟树的叶子被雨撞落了一地

在对抗和逃离的欲望之间

它们闪烁不定的飞翔是真的吗?

疾飞的鸟儿彼此热烈的叫唤

这纯粹的交谈在我的大脑中停留了3秒

那愉悦的停顿是真的吗?

乌桕果炸开,像一树灰白的念头

此刻它们组成了天空的美学部分

这沉默的诉求是真的吗?

倒在无花果树下的奥古斯丁

终于拔掉了情欲的荆棘

他痛哭流涕的绝望是真的吗?

河水消失在河床中

如果消逝才能成为真正的存在

存在又是真的吗?

我充满怀疑的对视

像雨水一样把自己淹没

我的满腹怀疑是真的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我身上那件古旧的,铅灰色衣衫

凋落

她们要求我镇定

一个十分钟的病理手术而已。不过

没有利多卡因

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医生干脆地告诉我:

不需要

我被固定在手术台上

被警告千万不能乱动

冰凉的消毒

冰凉的空气

这是一个阴冷的日子

一个冰凉的器具打开了我的下游

办公室的白掌凋谢了

雪白的花朵慢慢变绿

春天我把它带回来时

它还不足10厘米

牙齿咬着我的骨头

哀嚎正努力丧失我的知觉

我暴露的大腿被两个护士紧紧按压着

我想死,或者

我已濒临死亡

我给过白掌十三个形容和十八种想象

甚至最烂俗的形容我也喜欢

她身着洁白的婚纱

正值妙龄

娉婷在陶罐里成了陶罐的女人

她是一叶小舟却没有漂走

她纯美,安静

没有爱恨情仇

也没有危险的念头

她在陶罐里浪费了她的青春

五个星期后

她那黄色的肉穗变成了黑色的梦境

像粗重的叹息

我快坚持不住了

我的心脏快停止了

我的疼痛在流血

我的叫声

我的叫声……

四个医生用冰凉,按摩我的痉挛

夜半醒来

夜半醒来

寂静细密如雪

一层又一层

窗外

夜空浩瀚

星子孤悬如钻

除了时间的滴答声

天地之间

万物永恒般安宁

似得以神灵抚慰

证据

酒瓶子?没了

烟灰缸?没了

帽子?钢笔?剃须刀呢?

没了

他的所有,都没了

在他生活过的地方

找不到一件证明他活过的证据

一切似乎都被替换了

我回头盯着餐桌上带有阴影的蓝色洋桔梗——

一群失真的鸟儿

如果我转身

它们是否还在那里编织着覆瓦般的语言?

我搜罗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仿佛也在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惶恐起来

随着升腾的烟雾

他空气般彻底地消失了

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在庭院

我打开窗。一年中

这是阳光能照进来最多的时日

煎鱼的香味从邻居家窗口飘了过来

我默默地吃着早餐:一杯牛奶,一小碟洋葱烤土豆

那个种过土豆的人,早已经离开了我

邻居家的院子里堆满了杂物:瓦罐、畚斗、麻布袋

雨靴、小推车和三个黑色的漆皮桶

性情温和的老麦在杂物中嗅到一截腊肠,上周

它刚生下一双花色的小狗

我的七个空花盆像七只空洞的眼睛

曾经它们也有迷人的景致,如今潮水般退去

“我认识六只小鸭

他们有的胖,有的瘦,有的不胖也不瘦。但是

有一只背上长着一根羽毛的小鸭……”

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开始快乐地唱英文歌

教堂的钟声蓦然响起,几十米外的江边

也传来了轮渡的长鸣

沉寂的世界又开始迸发一天的合奏

我站起身,一根常春藤从铁栏杆里斜伸过来——

绿咬鹃的凤尾,泛着翠绿的光

三叶草

在校园的南侧

几棵紫薇树下

突然冒出了一蓬一蓬嫩绿的三叶草

它们群居在一起

叶片肥硕,腰身柔软

三片心形的叶子

有着初恋般的心跳

每次路过,我都会耽留

那肥沃的绿,在乍暖还寒的初春

给人带来满心的喜悦

很多次,我都想把它们带回家

我相信这样的心,一定会改变我的命运

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它们

在春日的微风中

轻轻晃动

当一只山雀在我头顶飞过

又一只山雀,在我头顶飞过

醉春风

脚步多轻快,她带我向东

树木,河流,山峰都成了我身后的事物

它们沉包容我此刻的轻狂

在一个枕着流水的小镇,我逗留了三分钟

垂柳在水里,金丝线在水里,鱼和水草在水里

我和我的心事也在水里

青春又回到了体内

在速度和距离的较量中

我赢得了轻盈

多么好啊,万物又一次骚动

草木饱满多汁,活泼鲜亮

史诗般的田野再度浩荡

春天慰藉了多少生命

我一路飞奔,仿佛前面有巨大的喜悦

你们听啊,我的心又扑通扑通

似乎爱情亦然来临

母女

母亲拿着一叠烧纸

后面跟着高过她一头的女儿

出门前女儿再三叮嘱她:

路上不可以讲话。说这是舅母告诉她的

她吃惊地看了女儿一眼

她在读大三,学习法律

有着超越常人的口才。但在母亲看来

她的性格就像北方的驴子一样倔强

有时候甚至近乎无情

就在昨天,她们俩还狠狠吵过一架

母亲用树枝在路边划了一个圆圈

女儿仔细看了看方位

第一张烧纸燃了起来

冬夜的风很大

母亲被烟呛出了眼泪

母亲默默地用树枝挑着火堆

这样可以烧的完整一些

“外公,我们给你送钱来了

你要开开心心的哦”

女儿话语轻柔

母亲的眼泪流下来了,有些感动

甚至感激

她渴望听到这样温情而虔诚的话

她站起身

最后一缕烟已经消散

她挽起母亲的胳膊

她们默默地走着

脚下的积雪已经融化

母亲盘算着:再有半个月就立春了

大雪

松枝低垂

远处,海港、匍匐的山脉

躺进白袍子里的河流在沉睡

铁轨那边

原野愈发辽阔

一夜之间

雪分泌出了肥厚的洁白

再无裸露之山河

再无乌鸦和歧途

万物沉寂

大雪虚构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弯下腰

草叶在洁白的天鹅绒下颤动

玉米螟躲在秸秆里做着美梦

当年我也曾这样

如今时间已将我消耗

离开北方太久

有谁还会将我想起?

乌桕树

小路尽头有棵乌桕树

我曾路过它叶子的翠绿,金黄和红艳

今天我走过去

看到满树褐色的乌桕果,以及

栖息在树枝间的一只寒鸦

记得从前我绝望的时候

就久久地站在这棵树下

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青色的群山

连绵而无言

我更喜欢这里的宁静

几乎没有人注意它

有时候寒鸦不来

我也不来

龙卷风

那是五月的一个傍晚

看起来天快要下雨了

为了孩子的事儿,我们一直在争吵

车子开到山区时

天色更加昏黄

我似乎闻到了风暴的气息

突然,一团灰色气旋形的涡流

出现在不远处

“龙卷风!”我们同时喊了出来

它正在半空高速旋转并向前方移动

我们停止了争吵

一道闪电

猛然照亮了悬崖上一棵倾斜的刺槐树

凌乱的褐色树杈愤怒地伸向空中

由于害怕

我本能地抓住了你的手

你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方向盘转了九十度

那边是低洼地

有一大片开花的苹果树

风暴很快过去了

我们的孩子面含笑意

在梦中睡得十分安稳

愉悦的一天

我又搬家了

六年间我搬了四次家

我坐在洁净的餐桌边,哼着歌

忘记了连日来搬家的辛苦

房间的一切都是干净的

新买的木床头、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一大束

漂亮的紫色洋桔梗

玻璃窗贴上了红色的雪花

这花了我12个硬币

崭新的抽烟机,炒锅,电热水壶

客厅的墙壁,贴满了孩子们喜爱的墙纸

活泼的,我一看到就笑了

我系着围裙,晾晒着一篮子刚洗过的衣服

满心愉悦

我扔掉了一直生锈的铁锅,一条毛毯,过期的药

一堆旧衣服和三箱杂志,还有

前一个房客留下的避孕套

仿佛这次

我又扔掉了所有的愁闷

第一夜

在房东卖掉房子前

我搬进了刚租到的房子

这是第一夜。十一点五十八分,我读完了格丽克的诗

她像一个尖锐的、狡黠的钉子

不过再有两分钟,新年就到了

床很结实

还有一张厚实的棕榈床垫

不像前一个房东的床,总是晃来晃去

我高兴了很久

这是一年到头的额外赏赐

因为新年的来临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似乎忘记了愤怒,委屈和孤独

新年将会带来好运

而我在抽屉里认真排列我的袜子

运动袜子在第一格,羊毛袜子在第二格

棉袜子在第三格

丝袜放在第四格

我有多的数不清的袜子

走过那么多的路

唯有袜子让我有安全感

窗外漆黑一片

全城的人都睡了吧

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

我备好了电热毯和一双

天蓝色的羊毛袜子

你的孤独

在你的孤独中,雨越下越大

你提起的事情

我一件也不记得了

我们之间,连回忆

也变成了你一个人的事情

我几乎失去了记忆

或者说,庸常而忙碌的生活

让我顾不上回忆

更顾不上生存之外的事情

现在,我只记得眼前

我忘记了曾经富足的日夜。上个月

我连母亲的生日也忘记了

做晚饭时,我又想起了你的孤独

一个土豆被我削了很久很久

昨天我发现

我的头发又白了一些

我放下土豆,开始温柔地给你回信: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瞧

你说的那些事

我全都记起来了......

青菜

傍晚,我又买了一篮子青菜

我把它们浸在水里

这些经过霜的青菜

我已经吃了一周

当地人叫它青菜

我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这种味道:

绵软甘甜

在南方六年了

我还是第一次把它端上餐桌

我仔细清洗每一片菜叶

菜茎圆厚微青,腰身紧束

如丰腴的女孩

很像我们北方的油菜

那时候,爸爸还活着

我仍记得第一次吃油菜时

那种古怪的味道

我一直讨厌蔬菜,尤其是油菜

眼下水中的青菜油绿脆嫩

令人一见钟情

当我跟朋友们谈论起青菜

四川的朋友说,这是瓢儿白

上海和广东的朋友说,这是上海青

河南的朋友说,这是硕菜

江西的朋友说,这是油白菜

台湾的朋友说,这是青江菜

可是北方的朋友却告诉我:这就是油菜

“味道绝对不同”

我竭力辩解,“我怎么会忘记油菜的味道?”

我马上查阅资料:除了油菜

它还有许多小名:

芸薹、寒菜、胡菜、苦菜、薹芥……

我惊住了:我怎么会不认识油菜?

这肥嫩的叶子

这活泼鲜艳的绿

我呆呆地看着沥去水分的青菜

水槽里的过滤网已经朽掉了

再也拦不住残渣和深渊的拥抱

而记忆的活塞显然也出现了漏洞

我在厨房里站了很久

阳光已经去了西屋

我打开煤气灶,开始翻炒青菜

野草

它们长在紫薇树下

寂静,高挑,恣肆

被割草机忽略了整整一个夏天

每天我都会路过那里

我和这样的草曾一起生活过许多年

那时候我躺在草丛里

像父亲一样

做了很多关于人生的美梦

现在我的梦和它们一样枯黄了

暮色中,我听见风悄悄地走过它们

巨大的蚱蜢仍在草丛中蹦达

如果你们愿意相信——

此时,一个肤色健康,头发灰白的人

正弯着腰,站在我的面前

他拿着二十世纪的画笔

他是安德鲁.怀斯

他在画这些草,还有

我们去世多年的父亲

他怎么会是园丁呢

每天早晨路过校园那块草坪

我都会想起他——

那天早晨他在草坪上锄草

他高大结实,皮肤黝黑

穿着牛仔裤,干净的浅黄色格子衬衫

外面套着一个牛仔马甲

棕色的高帮皮靴

还有一顶褐色的大檐帽

他的眼睛那么深邃

他的样子就像美国西部牛仔

他双手有力

边锄草边吹着好听的口哨

他是谁?

他看起来那么快活

那么自由不羁

他怎么会是园丁

如果给他一把转轮枪

他就是除暴安良的布兰迪

如果给他一个姑娘

如果给他一个姑娘

我这么想的时候

他已经扛着铁锹走远啦

老家

三十年后

我站在我们老家房前

灰色的瓦,有一点白,有一点裂纹

还长着一点安静的草

和从前一样

窗户依然漆成天蓝色的

秋天:满院子都是活泼泼的蔬菜

卷心菜、洋葱、西红柿、豆角

篱笆前

一排金色的向日葵

房后,依然是那棵高大的刺槐树

几只麻雀仍在低徊

不同的是,门口铺上了整齐的石板

一直通到大门口

红砖砌的院墙边,我们种过的

芍药、蔷薇、雏菊和夹竹桃不见了

而是一排绿油油的大葱

这样完美的一个小院子

我们全家已经遗失了三十年

好在女主人一定是个干净的女人

细铁丝上

一排雪白的衣衫。只是

我们那些老邻居

许多已经离开了人世

奇怪的小鸟

这些小鸟多么奇怪啊

每只都美得那么炫目

它们从波兰,秘鲁,波西米亚,东非,南美洲和太平洋

飞到我的手机里

或双翅微合,或曲伸颈项,眉目传情

它们炫耀着艳丽的羽毛——

鲜红,灰蓝,猩红,青绿,鹅黄,珐琅蓝,柠檬

橄榄绿,红豆灰,莹白,玄青,粉紫,墨灰,钴蓝

茶绿,红褐,苔藓绿,灰棕……

我居然数出了种颜色

谈到它们的名字:

蓝凤冠鸠,安第斯冠伞鸟,啸鹭,知更鸟

萨克森凤鸟,姬鹟,蕉鹃,大军舰鸟,角蜂鸟

印加燕鸥,鹩莺,巨嘴鸟,极乐鸟,鲸头鹳,流苏鹬

冠斑犀鸟,王霸鹟,黑脸琵鹭……

多奇怪的小鸟啊

35种小鸟,多奇怪

你走后,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把它们的名字都记住了

一天的流水账

七点

我起床洗漱

又检查了一遍她的行李箱:

身份证、学生证、银行卡、钥匙,还有

给她买的几套衣服

几双可爱的棉袜

她仍在熟睡

前一天买来的绿豆糕、千层饼、榴莲酥

散发着甜香。我用一个印着红心的纸袋

把它们一一装好

九点半

她刷牙。把头发梳成一个蓬松的马尾

她的五官看起来并不叛逆

我们肩并肩来到银行

我先支付了她三分之一的生活费

她说这样她会过得节省些

十一点

我带她去吃火锅

虾滑、牛肉、毛肚、鱼片

每种她都只要了半份

在缭绕的热气里,我们不声不响地吃着

不再品评甜腻的美食和生活里的残酷

有几次,我被辣酱呛出了眼泪

一点

我们坐上开往机场的地铁

她紧紧依偎着我

绵软的小手来回摸着我的胳膊

尽管,她从来没告诉我她想念我

一点三十分

安检

她站在一个高大的男孩子前面

我望着她,望着她

这次与往常不同

她红着眼睛,回身抱住了我

两点五十分

飞机越来越小。我呆立在机场

拿着她戴过的口罩

口罩有她的气息

四点

我回到空荡荡的家

没有阳光的下午

只有眼泪,不断涌上眼眶

七点

孩子们来上课了

他们迟疑地看着我

窗外雨点落下来了

“孩子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豆子

傍晚的时候,我开始煮黑豆和红小豆

我买过很多种豆子

多好的豆子啊,我几乎忘记了它们

我用盒子把豆子一一装好

之前,我整理了冰箱

一瓶上好的蜂蜜——那是去年夏天的甜

半个烂掉的洋葱

发了芽的土豆,一块忘记吃的红肠

以及过期的银耳

我曾经以为,这些就是生活

哦,还有一罐枸杞——

这些甜蜜的小嘴唇,依然鲜红

这是那个生病的人送我的

一夜之间,健壮的他就老了

我又吃了半碗豆子粥

我想,要是我不在了

谁来吃这些圆滚滚的豆子呢?

多好的豆子啊

秋风引

午后经过教堂时,我久久地

凝视着红色十字架:它古老而神秘

恰逢此刻

又一个人去世的消息传来

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

我离开了教堂

我知道所有的祈祷

都不能改变命运

秋风无情,如死亡发出的一封信

它刮走了落叶

也带走了一些人和事

秋风吹过的地方

树只剩下枝干

河只剩下河道

大地只剩下赤裸裸

站在榆树的阴影下

我感觉天越来越高了

一个人的去世

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哀伤

我回头看着十字架:

它依然古老而神秘

两只灰雀,在半空中啾啾

转瞬,又在我眼前消失

我也走了

回到我空空的生活

格里高尔先生

卡夫卡把阴影折进

一本书里

想把阴影锁在那儿

但阴影变得越来越大

越来越厚

像巨大的铁甲

后来只能是格里高尔先生

变成了一只丑陋的甲壳虫

整日羞愧,焦虑地

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偶尔也发出响亮的嗤嗤声

但格里高尔先生仍有许多不为人知的

温暖的想法。最后

他安静地躺在冰凉的阴影里

完全死了

感谢上帝。复来的三月,明亮的阳光

很快让人们又有了打算

可是我们听见格里高尔先生的心

还在咚咚跳着

又孤独又不安

我们的心也咚咚跳着

又不安又孤独

一百多年了

整个世界,也是

又不安又孤独

弥留之际

又一次,我们确信她不行了

家人为她穿好了寿衣

小舅舅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

“不行了,这次,妈真的不行了……”

他一脸的悲哀。算命的说过

外婆这次肯定捱不到年底

灵棚搭起来了

吹喇叭的也请来了

万万没想到,一夜后

九十九岁的外婆又活了过来:

“饿死了,饿死了,我要吃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

有的人忍不住笑起来:

“这老太太实在太能闹腾”

还有人嘀咕算命的骗人

外婆躺回床上

吃了一片肥腻的猪头肉后

又有了骂人的力气:

“呸,四个小鬼又要来抢我的东西”

四个小鬼,据她说

有一个是小舅舅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她的枕头

额上的黑痣乱跳

压在她枕头下的

是一个蓝色的小包裹

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大字不识的外婆

把这个包裹看得紧紧的

那几年里,外婆死过好几次

每次起死回生

她都内心起火:“天啊,

四个小鬼差点又抢了我的东西……”

在这一场场反转的喜剧里

我感到人间的死亡越来越轻

耄耋之年,我也将白发苍苍

我愿沉沉睡去

尘世春和景明,足以安放我这颗

别致易碎的心

午夜

兼致米沃什

一直拖到饿得无法坚持时

才来到厨房。之前

我在读一本书

我用土豆和红香肠焖了点米饭

不过忘了放橄榄油

吃的时候,我又读了几页书

窗外传来汽笛的鸣叫——

有多少次,我在夜里醒来

以为那是开往家乡的火车

我拉紧了窗帘

坐在陈旧的棕色圆桌边

遂又想起书中那个患有

怀乡病的波兰人——

人们称之为“一棵无根的橡树”

现在已经凌晨一点

我远方的孩子一定在熟睡

而我的窗外

万物寂静,一轮明月孤悬

破戒

没有菩萨跟我说

就这样

前天壁虎被我放生

今天青蟹被我用一根筷子杀死

杀它的时候

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艰难

为此我有些难过

现在是晚上十点

锅里飘着蟹的鲜香

一碟香醋

红酒杯,被我轻轻斟满

活过了半生

我终于破了杀戒

不过

我只是一直在喝酒

那只金红的螃蟹

一直睡在

好看的盘子里

星期天的早晨

它猛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蛇似的三角形脑袋上

警惕地转动着两只小眼睛

黑灰相间的尾巴比整个身子还长

我脸色灰暗,心跳加速

我试图驱赶它

它紧贴在水槽里

我闻到了紧张的气味

我们各自逃走

它爬到了抽油烟机下

被布满油渍的墙壁粘住

身体不停地扭动

黑灰色的虎纹令人不安

它虽奋力挣扎

这里却注定了是它的滑铁卢

它的丑陋令我冷漠

现在,我掌握着它的命运

我用保鲜膜毫不犹豫地

关了它的禁闭

我紧张的神经顿时松懈

我赞赏自己的勇敢

我等待窒息的到来

它持续发出微弱的

难以形容的声响

躯体在绝望地蠕动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仿佛被蒙住的是我自己

犹豫不断敲击着我

我戴上手套

恐惧再次爬满我的全身

我闭上眼睛

终于,捏住了它的尾巴……

几分钟后

这只丑陋的壁虎

在门外飞快地消失

你们不知道

我这样做并非出于慈悲

而是那一刻,我想到

我也曾在命运的泥潭里

一次次,无助地哀嚎……

世界上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基督徒。但拒绝受洗礼

她在上帝以外存在

她剥夺自身

拒绝糖,苹果和多余的食物

拒绝主流

拒绝上等人

拒绝偶像和奴役

甚至,理论上拒绝祖国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男士贝雷帽。怪异的圆眼镜

沾着泥巴的士兵鞋

斜视、驼背、生硬和不由分说的决断

她举止像个男人

做起事来像个男人

她愤怒起来像个男人

她的追求像个男人

她是个不习惯做女人的人

她皮包骨头

长期拥有麦角胺咖啡因、链霉素

和四方掷来的石头

她谦卑也高傲

她生在法兰西

有关押不住的犹太人的面孔

她善良而贫穷

她热爱人民

她拥有先知的智慧

她尖锐如钉

她是个总被人误解的女人

她一生都在寻找光明之路

在阿尔斯通、雷诺的工厂和农场

在巴塞罗拉、伦敦……

34岁那年

她整个人完全进入了黑暗时代

在异国伦敦

这个不安分的女人——西蒙娜·薇依

又拥有了一座穷人的坟墓

套在圆圈里的人

——给曼德尔施塔姆

他站过白军的圆圈,也蹲过

孟什维克的圆圈,后来又被罚进了

布尔什维克的圆圈里

这些圆圈噩梦般箍紧他短暂的一生。最后

胸怀宽广的奥塞梯人捋着大胡髭对他说:

“来,去海参崴。这是距列宁格勒最遥远的地方

我看看你的声音还会不会穿出这个圆圈”

这一次,沃罗涅日的运气不在

这个倔强而倒霉的犹太人

医院板棚

想起他的彼得堡,涅瓦河……

他闭上了眼睛——

固执地,把自己

留在了人生最后的一个圆圈里

曼陀罗

有多少次,他想跨出栅栏

他的周围是大片的曼陀罗,花朵硕大而美

喷吐着甜滋滋的气息

他一度产生了迷幻

仿佛刚喝过一瓶伏特加

脸色潮红。后来

这个有着“不合时宜的思想”的人

还是坐在书桌前,说出许多“极合时宜的话”

做出一些“极合时宜的事”

莫斯科。卡恰洛夫街。6号门

灰色的两层楼。富丽堂皇的装饰。警卫

卧室。风景画。单人床。电灯。小型书架

他翻阅着《拿破仑传》

看起来一切都是完美的

他呆呆地坐着。他想起了年的来复枪

想起了马克西姆,他那不明不白死去的儿子

“那是个多么健壮的小伙子啊”

他想起了伏尔加河畔,一直通到田野的色彩斑斓的小屋

还有柏林以及索兰托

至于高尔基街道,高尔基广场,高尔基公园,高尔基剧院……

“哦,斯大林干得多漂亮呵!”

他痛苦地呻吟起来

此刻,俄罗斯穿着列宁装睡着了

“我实在太疲倦了......

穆拉,穆拉呢?”

在曼陀罗的香气中,他也昏昏沉沉地睡了

读茨维塔耶娃

她拿出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绳套。她看了一眼乌云下的叶拉布加镇

“我可以动用祖国给我的唯一权利”。她想

她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卡马河依然平静地流淌

而俄罗斯整个儿滑进了她的阴影里

十年

在人头攒动的太原街

我终医院

在病床和病床之间

我们中间又隔了十年时光

七月的天气漫长而酷热

时间已经磨损了我们的面容

坐在你的虚弱前

我不知道自己该表达些什么

我们面容相似

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我回忆起爷爷、奶奶

爸爸和四个叔叔

我似乎忘记他们都走了很久很久了

回忆使我们变得极其亲密

回忆填满了整个房间

重要的是,在我不到两个小时的叙述里

亲人们都复活了

我们在回忆里找到了快乐

快乐的田埂

快乐的糖葫芦

快乐的舞蹈

快乐的红头巾

而后我走了

你捂住嘴,开始哭泣

我跑回来

像孤单

你望着我,哭的更厉害了

“每次分离,都像是告别”

陌生的太原街头,人来人往啊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

老姑啊,你看

我也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小会儿

关于阿法狗

它悄悄到来

我们打开窗户

我们设局,想捕获它

它四次进入我们的夜晚

人类最终失足了

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结局

我们开始担心

我们眼睁睁看着它进化

速度犹如南极冰川消融

但它不溶解

它也出现过漏洞

它也有它的局限性

但互搏中

我们失去了尊严

人类的最后一道堡垒坍塌了

是我们为它建造了头脑

是我们开发了它的深度思维

是我们让它登基

是我们自己为自己创造终结者

我们如临深渊

冷血的无敌的阿法狗同类

会不会找出剪刀、绳索

喝完我们的牛奶

冷漠地碾压人类的尸骨

主宰宇宙的演化?

作为秩序的化身

它必将取代我们?

或许这不是世界末日的来临

而是将人类的意志永恒延展

关于人格分裂

“你的人格分裂指数有多高?”

这个游戏测试吸引了我

答前三个问题时,我的选择毫不犹豫

完全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第四个问题:

“一个人回到家,最不愿意面对的

是孤独还是杂乱?”

我突然觉得无法选择

一瞬间似乎患上了选择困难症

障碍出现了

最终我选择了杂乱

接下来的每道问题都让我犹豫

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充满故意诱导

和敌意的气味

从第七题开始

我不再属于我

我脱离了大脑左半球的控制

心里想着A,选择的却是B

不过最后几题,我又回归了自我

我太想做一个正常人了

游戏结束

我的人格分裂程度仅有0%

这简直太离谱了

我的朋友太阿认为,人都是分裂的

至少1%分裂,尤其是诗人

不分裂的是不正常的

我才是真正的精神分裂者

不过是一种分裂变成了另一种分裂

如同赌局

分裂就藏在轮盘中

当游戏开始,一切皆有可能

杨梅

“啪”地掉落下来

一个接一个

它们用低沉的声音应答闯祸的风

我站立了一会儿

散落树下的杨梅,越来越多

紫红色的,红色的,青色的

还有几天前的,已经烂掉

四月,这棵高大的杨梅树

开出了细小的紫红色的花

五月,慢慢结出青绿的果子

六月,它们长得很大

红的似乎很快可以入口

然而五年了,从来没有一颗果实

能留在树上。梅雨前

它们还未成熟,就随着风

一颗一颗掉落在地

连麻雀也没有享用过

自生自灭的事物

自然无涉悲喜

只是在宇宙里,地球上

一个偏僻的角落

为什么总是我在留意这棵树

这平静的冥冥之中

究竟蕴含了什么

而且,我感到我片刻的凝神静听

也被什么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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