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贝弗利山庄
入冬。贝弗利山庄的第一场雪。洛洛姐姐倦懒地拨弄手里的空盘,下垂的眼角不比肩头松垮至腰际的长裙振奋多少。尖细指甲在水蓝杯的釉面上叮咚划拉几下,随后便一同慢了下来。“听说是个会画画的。”水蓝杯子被摆上窗台,像雪水浸出的灰蓝湖面,郁郁闪闪。洛洛的眼睛有些湿痒。“该让她把这林子画出来,否则它们整日吵个不停。”洛洛从不喜欢这片白桦林,事实上如果没了这片林子,贝弗利山庄廉鄙得就像块被扒了皮的生肉,多少白晶菊花苗都遮不住那股子腌臜。他们不喜欢白桦林,因为它既不美也没有果实。为自己而活的高贵塑形家。不掺杂取悦与互利的谋生,势必极其艰难,就像我所认识的林。
可她终究没能活成那般模样。
最美好的东西,永远都在过去。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想得却是几十年后的林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能同第一次见面一样,将我默默收进那尾淡默的余光里,用小指细掸去额上的发丝,然后说,“苏林。枝叶扶苏,木秀于林。”她是一片林。从此,我将自己种于她这里,只待来日芳华。
(一)早安,贝弗利山庄。今天的阳光有雪的味道。——
晋菀在一阵焦臭味中醒来。抖了抖床褥,环顾一圈儿,确定了房间的安全。但很快他便想起了什么。光脚冲向厨房,推了门,灰白格子围裙正在一片红艳艳的火舌中翻白眼。那一瞬间他觉得山庄或许并非添个人这么简单,大抵是要变的。
“你经常干这事儿吗?”对刚认识的女性这样问确实太不合适,但他已然将话扔了出去。或许是对方的特殊性让他有所松懈,始作俑者并未像他预想一般露出无辜的姿态或是抱歉地笑两声。她蓬松着头发,半蹲着凝视刚刚的受害围裙,像凝视深渊一样严肃。晋菀瞬间想到了尼采作画时的神态,起码他们一样用庄严的视角去看待细枝末节。“不,我不是故意的。很抱歉。”她突然转过头来,鹿似的眼睛雾蒙蒙,每眨一下都拉扯上周边那些蠕虫样的伤疤。只看一眼那张脸,晋菀就知道在她所承受的大半不易,那些来自旁人的无知嘲讽和飘忽否定的目光。尽管他们远比她脆弱。在这些面疤与疮痍下面藏污纳垢,堆满恶意,再以旁观者或评说家的身份慷慨激昂地告诉她,苦难是种财富。晋菀难受得有些无力。他一早听说她是疯子,也听说她是个不再拿画笔的画手。但他没想到阻止她望向太阳的,是命运。他实在无法替她讨偿。“希望你不要告诉熏姨,你知道的,她最近忙着照顾一群艾斯伯格综合症。”她谈吐清晰,声音甜雅似他昨晚吃的欧佩拉,和刚刚对着着火围裙痴迷的憨傻模样完全不同。林起身离开,赤脚踩过围裙,围裙仍奄奄一息伏在地上。显然,接下来的事留给了晋菀。你不能和一个疯子计较,更不用说在怜悯心已先入为主的情况下。菀离开的时候,洛洛正抱怨谁动了她的房门,这可不是个好前奏。
除了刚进门时的那声招呼,晋崎再没理会过苏林。当然,这不能代表讨厌,就像堆砌出褶皱的笑靥里也会嵌着针一样,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适应和容纳这个新人。在贝弗利山庄,每个人都是外人,除非它作为疗养院的名声被人们遗忘。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家是一所疗养院,不管它有多少油画似的风景和声势浩大的美誉。算上去年只呆了五天的贝丽,苏林是第十三个来这里的人。晋崎相信,不久之后她也是要走的,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白桦林只是白桦林,结不出上帝的智慧果,而那片栽满白晶菊的绿皮再美也治不好疯病。房间是熏姨一早安排好的,多放盆白掌是为了去去里头的病气。苏林不在乎这点病气,相反,那扇过于窄小的天窗同宽敞的侧廊打造出的罗曼式不均衡感让她格外满意。唯一意料之内的是,熏姨一块镜子也没有准备。看脸做什么,蜜果般饱满莹润的少女面庞,看洛洛就够了。周到又贴心的贝弗利。她的手抬起又放下,颇有些无可安放的尴尬意味,几条猩红的血丝从灰蒙的眼底爬出来,鼓起的暗粉色交错疤痕蛰伏在侧,像紧紧吸附在脸上的红色蛆虫,两股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丑陋力量正试图会合,然后一同将她撕裂。她又看见了夜月下跳跃的玫瑰画笔,有着凝洁脸蛋的吉普赛姑娘,海边模糊的灯塔,围着自己的尖细栅栏,还有一些不真实的嘈杂声音以及暗晃晃的人影。粉色疤痕被里头的污血撑开,仿佛刚刚发生那样令她疼痛。房间内物形飘渺,她屏住呼吸,努力用一根弦紧绷住那些糟糕的情绪,将它们抵挡在外。她太想扼杀掉一切感官了。想变得迟钝。死掉那样的迟钝。某个声音将她带了出来。“林,你还好吗?我是说,你大概需要再休息一下.....”谢天谢地,有人来了。苏林突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又在深水里挣扎了一次,她总是被拽进去。“我知道,我只是...有点累了。我想睡一会儿。”苏林觉得她清醒得差不多了,没必要陪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孩子开玩笑。晋菀听出她的不耐烦,可他还不想离开,她刚才分明就是在发疯。他端来一杯可可,热得刚好能握在手心。苏林吻了一口,眼泪流向嘴角,滴到下巴。晋菀及时替她抹开,缓缓拍了拍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她的目光跃上少年的发梢,又落回杯子。过了一会儿,她将两旁垂下的头发拢好,沉默地躺下去。晋菀拉上帘子,拿上杯子出去。他不知道贝弗利能否治好苏林,但起码他能多陪陪她。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多少和疯子打交道的经验。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发泄。他看过苏林的画,调和着大片纯净的天河蓝,满是深邃的祝祷和希冀,一个曾经那样虔诚爱过世界的女孩,不应该只在黑暗里涂鸦。晋菀五岁的时候跟着熏姨来到这里,他和晋崎、洛洛是这里仅有的健康孩子,在山庄安隅的阴翳下享受着世界最纯净的一角。他们接纳过一批又一批的客人,有些身患重症,有些则是心理应激障碍。晋菀记得有一个和苏林差不多大的女孩自从来到这里便没有说过话。即便在小晋菀颤巍巍地端着热牛奶给她的时候,也只得到一个短暂的相视。直到离开的那天,她才隔着快要闭合的车窗对他说了句“谢谢”。“你是贝弗利山庄的天使,亲爱的菀。但愿以后你能救赎更多的人。”熏姨捧着他的脸这样说。晋菀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帮了她,他只是做了他觉得对的事情,就像现在对林一样。他固执地认为林和其他疯子不一样,自然,她需要的也比他们多得多。
(二)午安,贝弗利山庄。我在白桦林等你。
冬日里的贝弗利山庄同这雪花一起沉默了。曾经喧嚣的白桦林也日渐垂萎。熏姨今天来给苏林送肉桂卷,顺带检查她的身体。“还不错,林。上帝会继续庇佑你的。”苏林笑笑,这个慈悲的女人说出了自己最大的心愿。上帝在三年前突然松开她的手,从此她的生活白昼减少,暗夜延伏,她学着将夜晚当做白天,学着以最沉静优雅的姿态吞吐生活强予她的雪茄和惊悚,这样的结果是,她疯了。起初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出现模糊的声音有节奏地跳动,好像家里的水龙头在滴水,后来她的视线里常常有飞虫滑落升起,忍不住伸手去抓。再后来,她开始砸镜子,丢东西,但很少大哭。连疯了都在压抑自己。晋菀进来的时候,苏林正在喝水,她转过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将水吐到他脸上。晋菀不可思议地杵在门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味,那表情仿佛在说,天啊,你终于这样做了,我早就知道你会的。他当然不能生气,如果朝他吐水能让她快乐,为什么不可以做呢。她已经放弃了祈愿,放弃了画笔,不能再放弃生活。尽管疯癫,但还是生活。“要进来吗。跟我说说这儿的故事吧。”“我想我该先去洗脸。”他谨慎地逐字思考,再逐字回答,像个被大人惩罚的孩子。他看见林的眼睛变得像月亮一样冷,抛出陌生凛冽的寒光。他吓得跑开了,愚蠢又懦弱的慌张。他还是做不了她的太阳。
午夜的时候,晋菀又听见了动静。开了门向外走,他看见客厅地板上串连蜿蜒的莹莹水渍,再抬头,就是一幅沉谧生色的暗晦酮体,确切地说,那是一个一丝不挂的背影。晋菀觉得它在朝自己微笑。他每靠近一步,都能感觉到那温润的杏色肩胛散发出湿漉漉的暖香,燕翅似的蝴蝶骨微微颤动,下一秒便要飞向他手掌。水珠一路从平坦的后脖颈跋涉至浅曲的股沟,少女的臀便隐匿于光影交界处。浓墨而非重彩。晋菀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也疯了。他慢慢走近,又怕惊扰这纤影迷离,如梦似幻。“林。”他在心底叫了一声。苏林苍黄的面容折射在落地窗上,却唯独看不见眼睛。“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她突然发声,以陈述的语调平静发问,窗面立刻浮上一团柔白雾气。晋菀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或是假装什么都没在意地回去。最终,他选择留在原地。“大概是三年前,也好像是两年多前,我不太记得了。我总是理不清时间。那个时候我还在画画,总想画出点东西来,所以我到海边去,想调出比海更美的蓝。就在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栏杆边,有人突然推了我。矮矮的栅栏被压倒,连同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起割破了我的脸。我掉进海里,被守塔人救了。我告诉他们我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他们说我太累了,让我不用每天都画画。我听了他们的话,所以再也不画了,也没再去过海边。我后来总想弄清楚,发疯地质问所有人。当然,那是过去的事了,正如你所见,我来到了这里。如果推我的人是上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是吗。”她说这些的时候无意识地扭动身躯,双手在窗上用力摩挲,外头的雪和树都被碾压在指下。但很快她就放下了胳膊。“听说这儿后面有林子。改天去看看吧。”她转过蒸了水汽的凝实胸脯,绕到晋菀身后。“晚安。”晋菀看着脚下的砖和砖上恍然的长影,像极了外头光秃秃的白桦。如果她喜欢白桦。晋菀想了一个晚上的计划。应该先带她去山庄前面的小河,那儿附近的丘壑上有几座供人钓鱼休憩的小木屋。他太想将白桦林献给她了,最好的东西得放在最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少女的身体,那样灵巧的模样投影到他眼中便是一场神圣恢弘的震撼礼拜。他从未想到,那副残破又矜重的面孔背后埋伏着少女尚未死去的愫有,她可以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微笑,在一切皆模糊了形色的夜里清醒自如。
如果她喜欢,如果她想要。
一般来讲,林很少起早吃早餐。熏姨会托人在十点左右送来额外的一份。这是晋菀一天最期待的时候。在食物温暾的辅助下,吃着早饭的林显得异常安静乖巧,晋菀会准确地找到一个合适的当口同她说话,她都会一一应答。“今天去林子里看看吧,熏姨在那发现了红色狐狸。”在贝弗利山庄发现狐狸并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只要你乐意看看窗外,常常能瞥到野兔这类的小动物,它们喜欢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或是雪地上灵俏的爪印,或是树干上擦蹭下来的几撮绒毛。苏林想了想,能见到人以外的可爱生命对她来说是一件长久未期又令人欣喜的事情。她没有理由拒绝。
“这儿真美。”苏林裹着冗长的大衣斜靠在长椅上,轻软的喘息变成糖霜般绵白的雾縠,和包围他们的雪地一样白。“你该把它画下来。”晋菀小心地试探那个禁区。“我记着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画出来。”苏林闭着眼,看不出喜悲。她想将他豢养进身体里,让他在她的精神浊酿中自由游弋,一起享受疯子的欲求和极致的张狂。她也想重新长出画笔,在每一片白晶菊花瓣上画出贝弗利的味道,再滴上白桦汁液,蒙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嘿,这是我送你的贝弗利。”她想送他离天堂更近的贝弗利,而不是玫瑰经下像被火山灰呛嗽的灰色山庄。尽管那些披着命意的阴秽从未放弃离开她,她依旧想留住点什么。她不得不承认,菀的出现是她不容忽视的逆光。“知道我在这儿明白了什么吗。这个世界完蛋了。人们想要的往往并不是探究真理,而是想证明自己的话就是真理。你是疯子,所以活该被丢进阴沟里和老鼠一起喝世上最肮脏的水。哈哈,真凑巧,我就是疯子!”她突然伸手扼住他的脖子,五官狰狞得吓人,那些面疤都像活了一样向他爬过去。“你也快完蛋了。你不敢承认吗,喜欢上一个疯子是什么感觉?”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疯。晋菀知道自己再没什么好藏的了。比起勉强拼凑的微笑,他更想舒展四肢,拥抱这个令人痴迷又恐惧的梦,亲吻那张刻薄又糯软的湿唇。恐惧令人敬畏,敬畏使人憧憬。可他能憧憬什么呢。他们的明天甚至走不出贝弗利山庄,走不出白桦林。靠欲望来施肥,在精神上为自己镀金。他们只是在模仿圣人的极乐之道。晋菀泄气地笑了两声,双手遮住眼睛。他把明天当做今天,林却将过去当做明天。他们本不该有交集。他轻轻掰过她的额头,抵在自己面上。眉头凉得厉害。毫不意外,林的热情他也只在那夜,她裸身站在窗台的时候见过。
“真的,那些人看我的时候,我总想说,我不是生来就这么丑的。可我不能。不能憎恨,不能怨恨。是上帝欠我的,我不能去要。”苏林靠上菀的肩,捻着一小块腐化的树皮。“如果皮相能给予我肤浅的快感和短暂的欢愉,我愿意用我最崇贵的自由和尚且庸芜的灵魂去交换。你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对一个时刻被肉体的痛感鞭挞,连摆脱的边沿都摸不到的病人来说,那一点快感就是她全部尊严的来源,比世上任何动听鼓舞的慰藉都有效得多。真的,你是我见过最真实的谎言,最逼真的梦,不管你多么厌弃我,起码现在别叫醒我。”晋菀偏过头,揉了揉眼睛。这与告白无异的申诉恰恰是他最想听又不愿听到的话。哪怕只有一句悲泣,他都不希望从林那里流出。若不隐匿,她的委顿简直遍及全身。
白桦与晋菀,成了苏林在贝弗利的左右眼。晋菀逐渐获得自由出入她房间的权利。晨起将早饭端到她卧房,尽可能多地喂她两口,也会将地上被踩踏变形的衣架书本收拾起来,或是拿着裹胸睡衣追着刚洗完澡的少女满屋子跑。“他究竟是医生还是管家?”洛洛觉得这一切神奇得要命,晋菀再热心也不是会将时间全花在一个疯子身上的专家。“他是要研究点成果出来么。”晋崎不说话,端着杯热红酒上楼。可洛洛明明看见他在笑。当然,如果这一切对苏林或是山庄有所助益,他们自然是默许的。
晋菀回来的时候,外头又在下雪。他放下从镇上买回的鹿肉,想着今晚可以做成肉丸。“哇哦,你的脸简直冻坏了。”苏林举着一半藏在袖口里的手在他脸上胡乱揉捏。“中午的蛤蜊汤喝完了吗?”晋菀一把捞住意欲潜逃的少女,将她老实按在腿上。“我讨厌那个味道。”对苏林来说,一碗姜黄色的稠汤里布满张翕吐肉的嘴巴实在让人没什么食欲,她好像能听见它们咆哮。晋菀托着她的臀,浅啄了少女的侧颊。他总能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点光亮,然后再准确无误地触碰上去。苏林回应了他,蛇似地用舌头迅速扫了他的嘴巴。“你知道吗?从前我绝不敢这样做。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想即便我坚持下去,也不会有比遇见你更好的事了。”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看晋菀的眼睛,但他相信,相信生命会愈渐仁慈,尚未枯死的藤总能缠上灯塔。
未完待续
千泽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