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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尚祯

1

小区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名孕妇在楼下散步，被九栋楼上掉下来的一个直径六厘米的钢球击中了脑部，当场殒命。

整个小区炸开了锅，警察迅速封锁现场，随即对九栋楼上现居的几十户住户展开调查。

因为监控角度受限，又无目击者提供有效线索，加上掉落的钢球被很多围观群众碰过，指纹线索已经破坏，警方查了几天也没能锁定嫌犯。

谁也不承认是自家干的，坚称这事儿与自家无关。

孕妇家属悲愤之下将九栋楼全部住户告上法庭。一审判赔一百八十多万，由三楼以上全体住户分摊，一户赔偿两万六。

整个小区再次沸腾了，个个捶胸顿足，嚷嚷判决不公，咒骂那个杀千刀的罪魁祸首。并没有人留意到，这些捶胸顿足的人中，少了周丽晶。

当晚，苏广杰也接到了周丽晶的电话，她声音压得很低，听得出刚刚哭过：“广杰，你放心，那两万六我不会让你出的。我、我给你五万块。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保密，我感激你一辈子。”

苏广杰笑得狡黠又惬意：“没事儿的丽晶，你不用给我钱，那两万六我自己出。好在事情已经了了，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挂断电话，苏广杰笑得更得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追求周丽晶这件事上，老天会给他这么大的助力。说起来，他真要感谢周丽晶的儿子浩浩。因为这个钢球，正是浩浩扔的。

准确说来不是扔，是不小心掉的。他在窗台玩儿，钢球不知怎地就从手里溜下去了。

而当时，苏广杰正在周丽晶家。

一年前，得知她离婚的消息后，他立即对周丽晶展开了猛烈的追求。虽然周丽晶离过婚，还有个儿子，可是颜值不减当年，甚至比以前更成熟端庄了。而且他苦追了她那么多年，求而不得，心有不甘。为了靠近心中的白月光，他不惜卖掉了房子，搬来了这栋楼的8楼。、

周丽晶家，在楼。

无奈他穷追猛打了大半年都未见成效，当年没看上他的女神，如今已经成了二手货，却依然对他不屑一顾。

不仅如此，她对他的态度还从一开始的温和客气发展到了后期毫不掩饰的厌恶。甚至明确跟他表示过，他们不合适，让他别再白费心思了。

可苏广杰不气馁，周丽晶强硬的态度反倒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他转而打起了浩浩的主意。

苏广杰对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很有一套，知道怎么投其所好。不仅想着法子给孩子送玩具，还在浩浩生日那天穿上一身奥特曼的衣服亲身演绎了一场奥特曼打怪兽的大戏，逗得浩浩兴奋不已，大呼万岁。

打那以后，浩浩就喜欢上了苏广杰，成天苏叔叔长苏叔叔短的。而周丽晶眼瞅着儿子一天天活泼开朗起来，对苏广杰也不再那么排斥了，更没再像以前那样请他吃闭门羹。因为自打跟前夫离了以后，浩浩就再也没这么高兴过了。尽管周丽晶给了他足够的陪伴，每月都会跟前夫一起带他去一次游乐场，可短暂的团聚也不能掩盖家庭破裂的事实。

她看得出浩浩并不开心，连笑容都显得勉强。

所以为了儿子，周丽晶跟苏广杰丑话说在前头，他愿意来陪浩浩是他的事，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他的追求。

苏广杰态度相当诚恳，说他是真心喜欢小孩儿，喜欢浩浩，跟她接不接受他没关系。

有了这句话，周丽晶才放下心来。然后就有了苏广杰在周丽晶家，亲眼目睹了浩浩站窗台玩儿钢球闯下大祸的那一幕。

事发时，周丽晶整个傻掉了，浩浩也吓得浑身发抖。他们听到了楼下有人喊：“死人了！楼下砸死了人啦！”

下面每喊一声，周丽晶都抖一下。她想冲出去救人，可楼下的人都说人已经死了。她想冲出去看看，可两腿发软，根本挪不了一步。尤其在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时，周丽晶彻底吓晕，瘫坐在地。

欺瞒是苏广杰出的主意。

在得知钢球是浩浩前几天在乡下堂哥家带回来的，且没有任何人知道后，他紧紧扶住周丽晶不断颤抖的双肩，说：“楼上这么多住户，又没有监控，谁知道是哪家掉的？到时候警察来问，就一口咬定不知道不就得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砸死了人，还是个孕妇，一尸两命啊！你知道要赔多少钱吗？还有你，浩浩，你砸死了人，你妈妈卖了房子都不够赔的！你可记住了，千万别承认，承认就完了！”

是啊，承认就完了。她哪有钱赔给人家啊？

当初离婚分割财产，她选择要房子，借了一圈才凑够了一半儿的房款给了前夫，到现在还有十几万的债务。如果赔偿，卖了房子恐怕都不够，那她和浩浩以后住哪儿，怎么生活？

虽然浩浩还小，也不是故意的，不用负刑事责任，可他小小年纪砸死了人，受害家属又怎么可能原谅他呢？小区的人怎么看他们呢？那不是完了又是什么呢？

3

周丽晶根本不敢回忆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么混过了警察的审问，怎么明明怕得要死还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警察的问题，怎么尽量避免和小区的人碰面，怎么在迎头撞上邻居时表现得和他们一样愤慨与惋惜。

事发到现在，周丽晶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她夜夜噩梦缠身，梦见鲜血淋淋的孕妇捂着不断流血的肚子向她索命，吓醒后一身冷汗。虽然她没有亲眼目睹孕妇倒在血泊中的景象，可小区的住户早已将事发时的图片发到了业主群里，她都看到了。

那一刻，她胃中翻江倒海，冲进厕所吐个半死。

同样的，浩浩也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他比以前更胆小自闭了，每天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不敢出门，不敢见人，甚至根本不敢再靠近阳台一步。无数次从睡梦中吓醒，嚎啕大哭。

讽刺的是，在此之前周丽晶一直教育儿子要做个诚实守信，正义勇敢的孩子。

原以为判决下来，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时间会慢慢抹平一切，让他们渐渐淡忘这件事，一切如常。

然而并没有，她陷入了另一种窘境中，那就是苏广杰的纠缠。因为有这个天大的把柄落在苏广杰手里，她彻底成了对方刀俎下的鱼肉。

苏广杰没有接受周丽晶那五万块钱，因为他想要的，是周丽晶嫁给他，让他做她的丈夫，浩浩的爸爸。

这件事以前，他没有资格向她提条件，他放下尊严和脸面，以卑微地姿态匍匐着向她索爱。为了得她青眼，费劲巴拉地讨好一个孩子，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如今，他有了筹码，有了底气，话里话外都带着威胁的意味儿。

而就在判决下来，他拒收她五万块钱的当夜，他就乘电梯上了楼。

进屋后，他倚着门框，第一次以毫不掩饰的贪恋的目光凝视着周丽晶，提出了留宿的请求。

周丽晶从他猥琐的目光中读懂了一切。她拒绝，可苏广杰的手臂已经攀上了她柔软的腰肢；她推拒，可苏广杰以更大的力度将她摁倒在了床上；她想怒斥与呼救，可那尖细的声音终于还是淹没在了对方粗粝的警告中。

这一次之后，苏广杰再无需掩饰，直接将意图和欲望写在脸上。

同一栋楼，只要他想，随时都会出现在周丽晶面前。他甚至还偷偷配了周丽晶家的钥匙，三更半夜忽然潜入，直接钻进周丽晶的被窝。

可周丽晶除了忍着恶心默默承受，又能怎么办呢？

4

是的，恶心。

相处越久，接触越多，她就越清晰地看到了苏广杰无耻的一面。

他索求无度，从来不顾周丽晶的心情和感受。对于惨死的孕妇，也毫无同情心。看着浩浩因为这件事心慌意乱，萎靡不振，他开导道：“怕什么呀小子？这不是你的错。你说她一个孕妇，不在家好好待着，瞎溜达什么？要怪就怪她倒霉。”

周丽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一个内心有多阴暗的人，才能在一个饱受良心拷问的孩子面前诋毁嘲讽一个惨死的孕妇啊！她已经在大是大非上给了儿子极其错误的引导，羞愧又自责。

苏广杰这混账无耻的言论，无疑更让她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境地中。

在又被苏广杰无耻地蹂躏了一段时间后，周丽晶彻底崩溃了。

如果这就是掩盖真相的代价，那么这代价也未免太过沉重，沉重到她无力承受了。只要苏广杰活着，那么这种威逼和胁迫就会永远存在。哪怕她委曲求全嫁给了他，这辈子也将永久地受制于他。

浩浩若跟这样一个品行败坏，道德沦丧的男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最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周丽晶简直不敢想。但这一刻，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不仅仅是葬送了自己，更毁了浩浩——在苏广杰又一个离开的夜晚，周丽晶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自首，和浩浩一起。

那天晚上，她也是第一次就这起惨烈的高空抛物事件问及浩浩的看法。

周丽晶说：“妈妈以前一直教育你要做个诚实守信，正义勇敢的孩子。但这一次，你犯了错误，妈妈却要你说谎，逃避责任，你觉得妈妈做得对吗？”

浩浩眨巴着眼睛看着周丽晶，眼眶一下子红了。他随后垂下头，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再抬起头，再垂下，反复几次，最后哭出来，用幼弱稚嫩的声音回她：“我觉得不对！但是，但是，我怕……”

周丽晶泪目：“妈妈也怕，因为怕，所以妈妈让你违背良心，说谎。因为怕，妈妈胆战心惊地过了这么久，让你承受着跟妈妈一样的痛苦……浩浩，妈妈不想再继续错下去了。犯了错就要勇于承认，这是妈妈很早就告诉过你的。你错了，但妈妈错得更离谱。既然错了，就要改。妈妈决定去自首，决定去那个阿姨家里道歉，你说好吗？”

浩浩大哭：“好……”

“自首后，妈妈可能要卖掉房子赔偿给大家，到时候我们就只能住在很小很简陋的房子里，日子也会过得很辛苦，这样的话，咱们浩浩能接受吗？”

“能！妈妈，我能！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玩具，不要薯片和汉堡。但是……”他忽然目露惊恐，“但是我怕坐牢，怕被枪毙。呜呜，妈妈，我不想死……”

周丽晶的心都碎完了，一把将浩浩搂入怀中：“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浩浩这么小，而且也不是故意的。只要承认错误，跟阿姨的家人道歉，跟小区的叔叔阿姨大叔大婶们道歉，大家会原谅我们的。”

5

隔天早晨，周丽晶忐忑无比地领着儿子去派出所自首。

一路上，儿子的小手冰凉，一直在抖。

周丽晶又何尝不是呢？可身为母亲，作为浩浩的依靠，她只能强装镇定，不断鼓励和安抚儿子。

此事一出，众人哗然，小区再次炸开了锅。因为浩浩未成年，周丽晶作为其监护人主动自首，积极交代案情，认错态度良好，法院判决追究其民事责任，责令向死者家属道歉，并赔偿此前代为分摊金额的全部业主。

而手捧判决书的周丽晶更是泪如雨下，她领着浩浩去死者家磕头道歉。浩浩一遍遍鞠躬，道歉，高喊：“叔叔，对不起，是我的错，请您原谅我。”

获得死者家属谅解之后，他们又于一天之内挨个跑遍了所有受到牵连的业主家，鞠躬，道歉，承诺还钱日期。

大家见母子俩态度诚恳，都纷纷表示谅解。他们压根儿没想到这事儿还能有转机。当初隐瞒真相矢口否认不就是为了逃避责任吗？如今事儿都了了，怎么反倒自首了呢？

除了良心发现，他们想不出别的理由。

而这一天，无疑是案发以来，周丽晶母子过得最轻松敞亮的一天。在浩浩满头大汗地向最后一户人家鞠躬道歉之后，那家的大爷对浩浩竖起了个大拇指。

浩浩愣了一下，随即，咧着嘴笑了，

这是一个小小男子汉用他的勇敢与担当换来的尊重与肯定，是一个孩子成长途中最心酸又宝贵的收获。

如果说这一刻，浩浩真正获得了重启人生的勇气，那么周丽晶的心中则又多了一份沉重。因为只有她知道，这看似良心发现的自首认罪，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

如果没有苏广杰的威逼和胁迫，如果不是为了让浩浩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她还会横下心，冲破畏惧，去自首吗？只怕不会。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她的那点良知，在利益秤砣上，又有多少分量呢？

当苏广杰再次试图靠近周丽晶时，她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和一声脆生生的“滚”。

她说：“信不信我告你私闯民宅和强奸？高空抛物的事我跟浩浩全扛下了。我没跟警方说是你唆使怂恿我隐瞒真相，就算对得起你了。再不滚，我让你好看！”

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条厕所里的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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