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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余秋雨《文化苦旅》的人都知道莫高窟的王道士王圆箓。余秋雨说，历史已有记载，王圆箓是敦煌石窟的罪人。我曾经去过莫高窟，带着疑团问过那里的讲解员，他们告诉我，王圆箓曾经是敦煌石窟这个家的主人，他除了保护敦煌石窟，修建太清宫外，还种植了一大片一大片参天古树。

站在王道士王圆篆圆寂的塔前，虽然我没有太多的激动，但是我像许许多多的游人一样久久不肯离去。因为王道士是麻城人，我也是麻城人。

在王圆箓的坟墓前，我看到《太清宫大方丈道会司王师法真墓志》记载：民国廿年古七月卅日为吾师王法真仙游之百日，门弟子成愿碑记行略，请命者众，皆曰可。何幸如之?夫吾师姓王氏，名圆箓，湖北麻城县人也。(王圆箓出家前俗名王圆禄。箓为出家后所改)风骨飘然，常有出世之想，嗣以麻城连年荒旱，逃之四方，历尽魔劫，灰心名利。至酒泉，以盛道道行高尚，稽首受戒，孽孳修炼。

迨后，云游敦煌，纵览名胜，登三危之名山，见千佛之古洞，乃慨然曰：西方极乐世界，其在斯乎!于是修建太清宫，以为栖鹤伏龙之所。又复苦口劝募急力经营，以流水疏通三层洞沙，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

见者惊为奇观，闻者传为神物。此光绪廿五年五月廿日事也。呜呼!以石室之秘录，千百年而出现，宜乎价重连城名驰中外也。观其改建三层楼、古汉桥，以及补葺大小佛洞，积卅余年之功果，费廿多万之募资，佛像于焉庄严，洞宇于焉灿烂。

神灵有感，人民受福矣。惟五层佛楼规模粗具，尚未观厥成功。陆前县长嘉其功德，委为道会司以褒扬之。今者羽轿虽渺，道范常存。树木垦田，成绩卓著。道家之香火可继，门徒之修持有资。实足垂不朽而登道岸矣。夫何必绝食炼形店而后谓之飞升哉。

我也翻看了《催募经款草丹》,据传是王道士亲自起草：

道末湖北省麻城县人、现敦煌千佛洞住持王圆篆敬叩，伏俯叩恳天恩活佛宝台座下，敬禀者：兹有甘肃省敦煌古郡迤郡东南方距城四十里，旧有千佛洞，古名皇庆寺。其洞在石山之侧，内有石佛、石洞、泥塑佛像，俱有万万之像，惟先朝唐、宋重修碑迹为证。

至本朝光绪皇帝年内，因贫道游方至敦参拜佛宇，近视洞像，破毁不堪，系先年贼匪烧损，贫道誓愿募化补修为念。至贰拾陆年五些月貳拾陆日清晨，忽有天炮响震，忽然山烈(裂)一缝，贫道同工人用锄挖之，欣出闪佛洞出所，内有石碑一个，上刻“大中五年”国号上载“大德悟真”名讳，系三教之尊大法师。内藏古经数万卷，上注翻绎经中印度经《莲花经》《涅般经》《多心经》,其经名种颇多。

于叁拾三年，有法国游历学士贝大人讳希和，又有阴国教育大臣司大人讳代诺二公至敦煌亲至千佛洞，请去佛经万卷。异日覆蒙天恩赐银壹万两，近闻其名而未得其款，以将佛工不能成就。区区小县，屡年募化，至今创修寺院以及补塑佛像、重修楼殿等项费用，过银贰万有馀。缘为经款，叩恳青天佛祖电鉴，特修草丹上达。肃此，谨禀。

穿越历史的时空，大道麻城养育了王圆箓这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是龟峰山赋予了一个修行者的德性。在这里，我要用余秋雨的话作为这部文字的开场白：“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个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王圆箓，我们来看你来了。

年12月28日夜晚，在龟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王家边村凤凰岩下陈皮山的一间四合院内，正围坐在火塘边的儿媳妇梅培香哎呀一声，儿子王大棒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快生了。母亲梅芝兰从房内闻声出来，对丈夫王深山喊道，快去请五格姆。

梅培香被挹到床上，痛得死去活来，象杀猪一样的嚎叫。漆黑一团的夜里，几里路外都能听得见。

王大棒说，忍着点，别叫了，叫，不是更痛么。

我的儿，你莫犟，你冇生过孩子，不知道痛。梅芝兰对儿子说，你出门瞧一瞧，老不死的，出去大半夜了，咋还不到？就是买一个人也该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吹了一股风进来了，接生婆五格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王深山则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的。

五格姆说，刚才，我观天象，有紫气东来，可惜被凤凰山挡住，不知这孩子出生，是福是祸？

这话，么样解释？王大棒不解地问。

五格姆正要回答，被梅培香的痛喊声打断了。不耐烦地说，莫慌，莫慌，瓜不熟蒂不落，马上就好。

五格姆进房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一头大汗，有点上火了，她生气地说，接了千千万，冇看见这么巧的，你们都给我出去。又对出了门的梅芝兰说，去，去，找一个大坛子给我。

梅芝兰将信将疑地送来了一个坛子。

五格姆将坛子高高地举到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千晦气，万晦气，都随响声落。只听“轰”的一声，坛子跌破撒碎一地。

接着，听见一声嘹亮啼哭划破夜空。

王圆箓出生了！

五格母说,快化点纸给送子娘娘。

第二天，王大棒提着一只公鸡到山外古楼的丈母娘家报喜，一天内还跑到外婆家送信。王圆箓出生的第三天，洗三朝，一大早，梅培香娘家里由外婆带队挑着摇篮、被褥、蚊帐、玩具一共几大筐，后面跟着舅娘、小舅子，都不空手，一律提蓝背篓，里面装着挂面、鸡蛋和鞋头袜脚。梅芝兰赶紧叫王大棒请来亲房叔伯的作陪客。

请洗娘为儿子洗澡，并用鸡蛋滚遍全身。

第九天，做九朝，王家大摆宴席，请来亲朋友好，办了十八碗的肉糕席，拿出过年用的老米酒，酒很醇，很厚重，很多年轻人喝得过了“小猪”。

虽然门外热热闹闹的，但是梅培香坐在屋子里不能出门，要做月里大娘，坐月子期间是不能出门的，尤其是不能到任何人家做客或者串门，否则被别人视为大不吉利，所以只能一直呆在家中，直到儿子做满月后才能出门。

第三十天，做满月，外婆梅家，来了外婆和舅娘们，挑了很多东西，拖红带绿的亲戚前来祝贺。

做满月后，要讨宝，梅培香要回娘家吃顿饭，才能四处活动。

转眼一年到了，抓周的那一天，母亲梅芝兰说，还是请五格母来做周岁吧。

王大棒应声而去。

做周岁这天，举行抓周仪式，让小孩子自己去抓摆放好的东西，小孩抓到什么，就表示他以后会喜欢什么，将来会从事与所抓物品相关的职业，能预测小孩子未来的前程。

这一天，果然热闹非凡，五格母不愧为是一方高手，早已经料理得井井有条。在屋的大厅中摆一张八仙桌子，上面放一个大簸箕，在簸箕里放好斗、秤、尺、笔、墨、纸、砚、书、算盘、银币等物品。王大棒高兴地抱出王圆箓，让他稳稳地坐在这些物品的正中央。

就在大家的欢呼雀跃声中，有人向中间挤进来，一不小心将簸箕内的一双鞋擦掉了，就在五格母弯下腰，准备拾起地上的鞋时，颈项上插着的拂尘随着身躯晃动起来。小巧玲珑的王圆箓突然敏捷地爬到簸箕边，伸出小手将拂尘扯到了自己的怀里，很多亲朋好友都开心地笑了。都夸奖孩子将来有出息。

只有梅芝兰心里很失落。

只有五格母心里热烘烘。

今年的年岁一点也不好,先是大旱，后是大水，可恨的是秋天还闹了一场虫灾。这不，王圆箓已经发烧了两天，睡觉总是嘴里吐白水，老中医罡上开说,着了凉,内热,也开了一副中药,已经喝了一半,还是不见效,王大棒就请来了五格姆。

五格姆说，跳大神吧，这是触了黑。

只见五格姆盘坐在早已铺好在地上的红布上面，左手持夹板，右手持银剑，眼睛半睁半闭，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夹板啪啪作响，由慢到快，由弱到强，随着节奏，五格姆的嘴开始哆嗦起来，双目垂闭，脸现痛苦表情，浑身打颤摇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如此数次之后，五格姆嘴里低沉地哼起无词无序的曲调，众人随声附和，于是五格姆在一阵铿锵伴奏和引吭高歌中，请来了诸神，并对诸神询问病因。请到什么神，众人全是从五格姆口中得知的。

突然，五格姆发疯似地乱纷纷，满头大汗，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完全不省人事。许久，五格姆才站起来说，啊，原来是得罪了王公公。

王深山说，王公公是我太爹的太爹。

是啊，五格姆说，你肯定是清明节供老人家的时候，从王公公坟前路过没有烧纸，所以王公公前天来看过你家毛毛的，你说不病才怪呢！

王深山说，是真的，我没有供他老人家。

众人啊啊呀，啊呀，感慨万端。

五格姆说，纸钱一万银，东南方向烧香，向北磕头，三天后，毛毛一定会好的。

可是过了三天后，虽然罡上开的中药喝完后稍稍好了一点，但是还不能吃奶，一家人越是慌作一团。

王深山是一个粗人，很有些生闷气，心想，这钱也花了，都是请的有名人，还是治不好，这毛毛也太折磨人了。

有人说，罡上开是绝对的高医，可能是你的火候未到。

王大棒于是又借了银子，很负气地找罡上开问病。

罡上开先是不肯，后来见王大棒将银子放在桌子上，就说，我随你去看一看。

进了王大棒的家门，罡上开洗过手后，进了房内，摸了摸已经昏迷不醒的毛毛的头，把了脉，又问了问梅芝兰的一些毛毛最近屎尿情况，于是就说，你的孙子有救了。

梅培香擦了擦眼泪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是华佗再世，匾鹊重生啊！

罡上开拿出黄表纸，开了一副中药：金银花七钱，穿心莲五钱，板蓝根五钱，蒲公英三钱，甘草二钱，红枣十枚。

罡上开说，分三天服药。用后六、七天即好。

一家人千恩万谢。

第二天，王深山不放心，又要上帝主庙去烧香，梅芝兰说，还不如请五格姆来过阴，查一查犯忌了谁？

于是，又请来了五格姆举行过阴仪式，到阴间去查一查，看是到底招惹了谁。

五格姆说这毛毛到人间来走一遭也不容易，还没有开瓮，就又要走了，谁愿意代他去阴曹地府？问一问看是得罪了哪一个死去的老人家？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王大棒，王大棒。

王大棒就坐在五格姆早已经划好的圆圈内闭目呆坐，一切按照她的意思来动作。

五格姆焚符念咒，或哭或笑，须臾，大家便恍惚若梦，五格姆即入地府求见历朝历代已故的亡人，口中不停地一一描述所见所闻，上了刀山，下了火海，进了地狱、鬼门关、奈何桥——终于找到了那个找毛毛麻烦的亡人。

是你家的八曾爹！五格姆大声说，你为何要找毛毛的麻烦？

然后，五格姆煞有介事地学着八曾爹的腔调说，不是我，是阎罗王！

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五格姆唱起来：

可怜的毛毛哟，

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没有听到阴风呼呼？

你应该看到恶魔游逛？

愁云惨淡漫天飘荡！

可怜的毛毛呀，回来吧！

回到我们的家乡。

这里啊，

山清水秀，

碧波荡漾，

月光明，太阳亮，

这里才是你生长的好地方——

正如罡上开所预言的，过了六、七天，毛毛又笑哈哈的！

“毛毛啊——你莫怕哟——你到哪里吓着了,就随我一道回家啊!毛毛啊——你莫怕啊,你到哪里吓着了,就随我一道回家啊——”

漆黑的夜空,回荡着幽长的叫魂声,梅芝兰左手捧着一个盛满米饭的大碗,右手从碗里抓几粒米饭四处挥洒,一边叫魂一边四处抛洒饭粒,口中念念有词。

毛毛病了，病得不轻，一个正月里，没有一天好的，夜里一直哭到天亮。

梅芝兰让王深山在一些主要的路口边大石头上，在人们纳凉的聚集场所，请人写了好几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的字条，目的是让行人多念几遍，据说，念这句话的人越多，毛毛越就不会哭了。

可是还是不管用，王深山就请了凤凰寺的空了道长来家里念了三天经，说来也奇怪，道长前脚一走，毛毛就不哭了，歪歪扭扭的病就好了，还第一次学会了笑。

王圆箓快三岁了，梅培香对婆婆说，娘，孩子该有名字了，不能整天喊毛毛。

梅芝兰说，你去凤凰寺找空了道长，让赐个名字吧。

公公王深山在隔壁听到了，就骂道：老不死的，这些断香火的话也能说么？只有出家人才能让道长赐名的。

梅芝兰连连道歉，说错了，说错了。

王深山对儿子王大棒说，你提只鸡，带上一壶老米酒，明天去找杜鹃山的杜秀才，请他给孙子取个名字，人家是秀才出身，对他要尊敬又尊敬。还有，要带上家谱。

王大棒与妻子在家里嘀咕了一晚上，对自己无权给孩子取名字的事感到很有些失落感。

但父命不能违，第二天还是照例去了杜鹃山学堂。杜秀才从镜片底下瞟了一眼王大棒身后提的东西，有些高兴地说，早听说了你家喜得贵子，将来大富大贵，是来让我给取名字的吧。

王大棒一脸的笑容可掬，说，正是，正是，先生就是高明。

杜秀才昂头向上望着学堂的屋顶，仔细地听了孩子的生辰八字，然后戴上眼镜认真地研究了《王氏宗谱》，按照王氏惯例规定的字辈：十六世到三十五世：宣振常充，仁义礼让，文行忠信，善积庆远，学勤业隆。三十六世到七十六世：晋萃理贯通，乾坤道圆净。爱竹风节高，植槐枝秀挺。芝兰生庭阶，裘图争辉映。地久并天长，似续斯与并。

杜秀才先从中选项了一个辈派，盯着王大棒说，你是“道”字辈的，你儿子自然是“圆”字辈的。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红纸，纸上写满了许多的字，让王大棒从中选一个字。王大棒说，杜先生不是在笑话我么？我是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的，只晓得扁担倒在地上就是个“一”字。

杜秀才身子使劲地向后仰一仰，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样吧，你随便用手指在纸上点一下，点到什么字就是什么字吧，反正我这纸上的字都是好的。

王大棒随手点下去。

杜秀才一看，是一个“箓”字。连连赞叹说，恭喜，恭喜，孩子将来荣华富贵，福箓双全。

王大棒刚说感谢时，家里的邻居就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大棒，你快回去，你家毛毛不见了。

王大棒说，你别开玩笑啊，二三岁的小孩就是长了翅膀，能跑到哪里去？

邻居说，是真的，你娘和你媳妇在山上薅麦草的时候,将毛毛放在地沟里，薅着，薅着，一调头就不见毛毛了，是真的，全垸的人都在帮着四处寻找呢。

王大棒这才慌张起来，对杜秀才说声对不起，调头就跑。

王大棒跑下山头，遇上了好几个人，人们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毛毛找着了吗？”

王大棒内心更加着急，心想两个大人招呼一个小孩，还是看不住，失踪了，真是没有用，是被人拐走了，还是被狼叼走了,还是——想着,想着,只听后面有人喊他,说,大棒,你娘叫你赶快去找五格母,让她来“打时”。

王大棒已经是昏了头，顶了一句，说，人家有急事，你帮我找不得呀！说完，抬头一看，是父亲。王大棒更来气，说，你们是么样搞的，一个小孩都看不好？

王深山已经找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吃午饭，也就有气，骂了一句，你个狗日的东西，怪谁？怪你娘和你媳妇，你咋将气撒到我的头上？

王大棒自知理亏，就妥协了，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我去就是，我去就是，嘴里还是嘀咕着说，请五格姆又有什么用呢？

好不容易在龟峰山找到了五格姆，到家里已经是午时，五格母在众人围观的目光中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旋转了一番，口中念念有词，正要公布“打时”结果的时候，在周围许多张着大口等待结果的人们中，有一个小孩嘴中冒出了一句：两个指头“打时”不准！

五格姆宣布结果的话哽在喉咙里，翻着两只白眼，吼叫道：就你个乌鸦嘴。

只听“啪”的一声，有一个大人甩给那小孩一巴撑，“没有人将你当作哑巴”。

五格姆象解了恨似的，很畅快地尖着嗓子叫着说，走，到屋里去“竖筷子”。

五格母在人们心中很有些地位，她“打时”是很准的，她“竖筷子”也很灵验的。

梅氏婆媳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就象毛毛真的已经死了，还是王深山见的事多，很有些镇定，捧来一大碗清水，拿了一双灿新的筷子。

五格母将筷子立在碗水中央，左手攥住筷子，右手则不停地给筷子浇水，一分钟后，本来粘在一起立着的一双筷子，有一只向东南方向倒去。

五格姆大叫，你们快去龟峰山的东南沟找去。

人们四散而去，分头去找。

说来话长，说来奇怪，就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人们在帝主庙下娘娘庙后的一个狼窝里找到了熟睡的毛毛，当人们将毛毛弄醒的时候，他还嬉皮笑脸地望着人笑。

此时，毛毛的身边还有睡着一头小狼，母狼可能去觅食去了，还没有回窝来。

人们也没有伤小狼，抱起毛毛就一溜烟地跑回王家山。

不几天，又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毛毛与几个小孩玩捉迷藏，梅芝兰等好几个大人还在稻场上纳鞋底，散伙的时候，又没有见到毛毛。

一时间，全家里的人又都慌张，全垸的人都忙起来了，有人说，会不会又是狼拖走了？有人说，那不可能，这是在垸子中间，那有大么胆大的狼，胆敢跑到人住的地方去送死？

但是，不管怎么样，毛毛还是不见了，人们还得四处寻找。

最后，有人说，不如请五格姆“打时”，有人说，五格姆到龟峰山去了。

后来证实，的确不在凤凰寺。

怎么办呢？有人说，请杜秀才拆字，他拆的字真的很准。

于是王大棒只好跑到杜鹃山学堂，杜秀才让王大棒写个字，王大棒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说过了哟，我是扁担倒下来一个“一”字也是不认得的啊。

杜秀才对着随行的人说，你们谁能写字？

大家都不做声。

杜秀才一连问了三遍，还是没有人应答。杜秀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王大棒说，那你就在我这纸上随便画点什么吧。

王大棒叹息着说，杜秀才，你这不是为难我呣。

旁边的人劝道，还什么时候，随便画一个符呗。

王大棒笨拙地握着毛笔，在纸上随手画了一个“匚”字。

杜秀才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用眼镜片后暴突的眼睛盯着王大棒，从他的脸上移到人群中扫了一遍众人，很肯定地说：“在灶里面”。

众人“啊呀”“啊呀”地呻吟起来。其中，有一个人说，垸子的正中央不是有一个过年用来打糍粑，蒸糯米用的公灶么。

王大棒带着众人飞跑到垸中，直奔垸中的公灶。众人从灶台上抬起一口大铁锅。

果然，毛毛就在灶里。

毛毛在灶中睡得真香！

坐在火塘边上，王圆箓睡着了，梅培香抱着。

梅芝兰说，送床上去睡吧。

哎，梅培香准备站起来，王圆箓被惊醒，并且开始哭。

梅培香只得抱着坐在火炉边向火，不久就睡着了，一家人都睡了，只剩下母子俩在火炉边向火。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听见王圆箓扯破喉咙哭起来。

原来，母子俩都睡着了，王圆箓的脚伸到火炉中，碰到挂在吊钩上铫子里的开水，将脚烫了。王圆箓又哭又闹的，一家人又忙到深夜。

王深山想想，就觉得不对头，前天，好好的三头羊莫名其妙地死在圈子里；昨天，家里的水缸又突然裂开，水漫了一火房。

梅芝兰说，要不，就请神，做做法事。

好的，王深山说，是有一点邪乎。

空了道长择了良时吉日，准时来到王家，家里慎重地准备了香灯五果、细茶、红烛、真彩等，空了道长净手净身后开始作法。

空了道长打了一下铜锣开始尖着嗓子念道：

湖北麻城花溪乡王家边村居住奉道弟子供养奉请五方帝君

天地水府三官

五星真君

东方青帝九炁天君姓产名录字于公

南方赤帝三炁天君姓温名钟字更曾

西方白帝七炁天君姓彭名叶字照之

北方黑帝五炁天君姓昌名贤字水郎

中央黄帝一炁天君姓持名涉字元都

奉请天地水府三官

上元九炁赐福天官

中元七炁赦罪地官

下元五炁解厄水官

摄请五星真君

东方木德岁星真君

南方火德荧惑真君

西方金德太白真君

北方水德辰星真君

中央土德镇星真君

保佐摄身使之徒吾上朝元君与道合真和形炼魂策空泛浮异天摄云

急急如律令

王圆箓全家人都围观在场，沉默不语。

空了道长所写的清词，是事前用新笔将两张黄裱纸写好了的，这时将纸伸展开，平放在桌子上。等到五帝、三官、五星等众神到时，空了道长就烧纸钱，敬老米酒，围观的人都不敢做声。突然供桌边有响动，大家闻到了特殊的香味，空了道长则说众神仙已经到场了，凡人是看不到的。

空了道长取了鸡冠血后，口中念念有词：

纯白雄非大哉你禽禽至哉尔灵极其有晨吾令奉道不减你生取你灵血化作金精急急律令。

空了道长念完后，将鸡冠血滴于小碗之中。之后，将梅培香带到神坛前，口中念念有词：

祈祷坛上观赫下看巍巍吾今则顶金光护卫五气罗围保守罡杀跟随急急律令。

空了道长念完后，将梅培香带到坛下跪拜，空了道长再念心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劳三魂永固魄不丧倾急急律令。

梅培香跪在神坛前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空了道长再烧纸钱，之后打锣，并念金光咒：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浩劫证吾通神三界内外唯帝独尊体有金光映吾有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食育群生持诵万启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同迎万神朝礼役使鬼神雷霆妖怪丧胆忌形内有霹灵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观覆护坛庭急急律令。

咒毕，上香三次。空了道长又走到梅培香身后，在她的身后一阵手舞足蹈；又转到她的前面盯着梅培香的面部看了一会，突然大吼一声“嘿”，于是开始“祝说原由”：

青尸鬼，青尸鬼上身，犯了上界十二溪女之故，不能治乱并丧生。本人应见血光之星，只因子代母受过，子脱的凡躯，是上仙有此一难，如今神气清清，飞身仙界，玄玄冥冥，丹田畅通，碧月黄庚。今有伤心失财之痛，此十二溪女罚之不仁不善不忠不孝之罪，差青尸鬼来扶救度脱。

然前世之罪，青尸鬼上身不去，母债子还，天理如此。鬼气冥冥，伤痛连环，弟子一切世情入耳记心，不忘扶臣慕道，愿修一切善果，志愿代天行化济人利物，修来生之福果，免垫来生于苦沦，为此蒙师传教斯法于今，仰望帝圣祖，慈慈师太上好生之德，扶救度脱之门，早赐报神降临，随护庶几民有通传之理，人心慕济世之方道，必资于授受，法虽得于心，传臣无任，瞻大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申奏以闻。

空了道长咒说完毕，开始恶狠狠地对梅培香发问：你姓甚名谁？

我姓梅，叫培香。梅培香如实回答。其它如年龄、生日、住址也一一作答。

空了道长又问：初七那天到凤凰山去了，是吧？

我去了。

还买了六个鸡蛋，对不对？

是买了六个鸡蛋。

在路上有一个掉到地上，让你给王圆箓时打烂了，对不对？

是打烂了一个。

鸡蛋里已有一只要出壳的小鸡，掉地后还在动，是不是？

是的，我当时没管它就回家了。

你知道那小鸡是谁？她就是第七溪妇女下界。如果你将小鸡带回家中喂养起来，不活也与你无关，可是鸡死于路旁，此犯了十二溪女，故你当有此难。你在前世有欠此青尸鬼，现在青尸鬼上身，你是青尸鬼，出来我有话说，我叫你了，青尸鬼。

我在这儿。梅培香一回答，围观的众人惊失色，纷纷将目光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扫来扫去。大家都以为是魂灵附体了。

空了道长继续问道：你为什么到阳间来？

我是花溪女娘娘要我来的。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梅培香犯了仙界众神。花溪女娘娘下界到人间，投生到鸡腹中，化神蛋降世，梅培香本应代替上仙将小鸡孵出，并好好喂养，鸡自然会化作花溪女神驱重升仙界，此后梅培香将福富双来，子孙腾达。可是，梅培香不知神蛋仙体，使溪女早返仙界，上仙不能发现民间苦难，所以降罪于梅培香，我是众溪女娘娘差遣小鬼，代仙来罚梅培香。

梅培香失财烫子又痛身，罚今已完为甚还附在她身上不走。

梅培香在前世有欠于我，我还要讨还些旧帐。

嘿！大胆青尸鬼，如此抗拒上仙命令，就不怕上仙罚你？现今花溪女神差遣我来罚你。我先念一道现形咒，马上现出原形来。

接着，空了道长的徒弟们打了一阵铜锣，又烧掉符纸，再画一符，然后挂在梅培香的头上，空了道长开始念咒：

吾呼六神元入腹子君急来报应愿君集吾身青尸鬼急速报吾精吾奉太下九苦千灵万灵圣今通天地天上星地下精吾今汝长生急急如律令。

咒毕，空了道长说，我打铜锣一声，现出原形；打铜锣二声，在地上打个滚，并起来叫三声；打铜锣三声，跪于众神前。

说完，空了道长打第一下锣，大家听后，全盯着梅培香，大气都不敢出，那样子好象真的看到了青尸鬼。接着空了道长又打第二下锣，“当”的一声后，妇女于是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并马上站起来尖叫三声，大家听后毛骨悚然。第三声锣响，妇女果真跪到了众神前。

接着，空了道长开始祛鬼了。空了道长跪在众神前敬香和烧符以后，又念起了咒语：

铁柳铁锁铁鞭酷刑汝者身代汝者身从他日功满同赵蓬莱敢有违者永不出身吾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摄鬼代符。

徒弟们用鸡毛将碗中的鸡血轻轻地洒在梅培香的头上，空了道长左手拿鞭，在梅培香的身上抽打三次，并大声念祛鬼辞：

鬼神鬼神鬼见鬼鬼间吾今敕汝契今眼近报祸福远报行人下同水当川太恩违旨今旨不超升吾奉太上老君如律令。

咒语念完后，空了道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青尸鬼已被祛走，鬼返阴间，重打入地，永不得重返阳间并升仙界。天清地灵，天地交精。集福报德，永保安康。一声锣响，梅培香回魂；二声锣响，梅培香上香磕头，感谢上天之德；锣响三声，魂定神安，太上延生，胎光爽灵，辟阴鬼，万邪不入，长命百岁。

如此以后，梅培香在锣响三遍后猛然回心，真的如同鬼去神安之象。最后，空了道长念一段送神咒，请神送鬼的法术完毕。

说来也真的奇怪，很长一段时间，王圆箓家里平安无事。

“荧火虫哟，飞过桥，飞到外婆家来，外婆炖着腊肉喃——”

“梁山伯，祝英台，我跟哥哥读书来，哥读三年不认字，我读三年考秀才。”

夏夜的小敦煌安静，天空闪烁着耀眼的星辰，王圆箓扯着母亲一个接一个地问这问那。有时问得梅培香难以回答，奶奶则一边为他摇着蒲扇子一边抢着回答。

“月亮走，我也走，我帮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姐门口，打开窗子望石榴，石榴树下一缸油，姊妹三个共梳头。大姐梳个龙盘顶，二姐梳个凤凰头，只有三姐梳的巧，梳个狮子滚绣球。”

我要爹爹说一个。

王深山放下烟弯陀，咳嗽了两声说，我也来一个：“六月炎天落大雪，亏了野鸡满山歇，野鸡一身毛，亏了兔子满山跑，兔子四只脚，亏了鲶鱼满塘啜，鲶鱼两根须，亏了蚌壳两头擂，蚌壳两块板，亏了螺蛳冒屁眼，螺蛳一身壳，鳝鱼冒得脚，鳝鱼尺把长，鸭子冒得娘，鸭子扁扁嘴，饭甑冒得底，饭甑一道箍，和尚撵尼姑，尼姑修个庙，躲着搓棉条。”

王圆箓说，还来一个。

母亲抢着念一个：“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学打铁，打铁不赚钱，赚到三个破铜钱，又要买米吃，又要买油盐，看我可怜不可怜。”

还要一个。

“年来了，是冤家，儿要帽，女要花，媳妇要勒子走娘家，爹爹要钱买肉吃，奶奶要糯米打糍巴。”

“大月亮，细月亮，哥在门外做篾匠，嫂在房里舂糯米，奶在堂外补衣裳，补得大哥上学堂。学堂远，掰笔杆，笔杆弯，掰笔尖，笔尖歪，猜秀才，两个秀才齐齐拜，莫让狗子咬了金丝带。金丝带上一对鹅，摇摇摆摆下江河，江河那边女人多，会打哈哈会唱歌。”

听着，听着，王圆箓突然问道，奶奶，为什么月亮是圆的？

奶奶回答说，因为月亮发光。

那，筛子是圆的，为什么不发光？

因为筛子有孔。

那，笛子有孔，为什么叫呢？

因为笛子是竹子做的。

那牛鼻绻是竹子的，为什么不叫呢？

因为有绳子。

那——。不说了，不说了，王圆箓撒娇着说，那你讲个故事我听。

梅培香就说，你看你这孩子，奶奶累了，让奶奶休息一下。

奶奶说，不要紧，不要紧。

梅芝兰就说，古时候，天地是一片混沌，九龙斗法打赌发威，天地快要下沉到大海里，这时候，从海的深处浮起了一只神龟，托起了大地，后来触怒了玉皇大帝，一个劈雷下来，将乌龟变成了石头，这就成了咱们的龟峰山，至今你还可以看到一只神龟伏在麻城的东山。

那，麻城又是怎么样来的呢？

梅培香吱唔了一下没有吭声。

梅芝兰笑了笑说，我儿真是聪明，你想知道，我就好好地告诉你，听那啊。

“五胡十六国”的时候，后赵国有一个大将名字叫做麻秋，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他让士兵和民工日夜修筑城墙，众人苦不堪言。麻秋有一个女儿，叫麻姑，好聪明，自幼饱读经书，麻秋也很爱她。麻姑最崇尚道家的“道法自然”，还经常到龟峰山爬山。

有一天，麻姑去龟峰山的时候，路过民工的工地，看到父亲指使手下的人正凶残地殴打民工。麻姑见了跑到父亲面前去求情，父亲不仅不理睬她，还更加凶残。晚上，麻姑回到家里，一夜未睡觉，她的眼前老是浮现着民工可怜的身影，还听说民工们每天要加班到鸡鸣的时候才能收工。

于是麻姑决定要拯救民工，她偷偷地在家里学了几天鸡叫，一直学到一模一样后，才每天提前两个时辰学鸡叫，民工一听鸡叫就可以提前两个时辰回家休息。后来，这事被人报告到她父亲哪儿去了，父亲就将麻姑赶出了家门，后来，麻姑就在五脑仙山修炼成仙，这就是麻秋筑城的事。后来，历朝历代，因为众人为了纪念麻姑，所以叫麻城。

小圆箓睁着大眼听着，好象还没有问完，那，麻城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座在旁边的爹爹大笑了一声，然后说，我们这里的人是从江西筷子巷迁过来的，所以我们的先人在南方，还有后来，我们的先人许多都迁到四川、重庆去了。

说着说着，几颗流星划过夜空，大家纷纷惊叫起来，有人喊道：看扫帚星。

只见深蓝的天空一道长长且亮丽的光向龟峰山东南方快速地移动。

王圆箓问，么事是扫帚星。

有人语气惶恐地回答，就是灾星！看来，明年要倒大霉了。

王圆箓唱起了一句顺口溜：“腊月二十三，不相干；腊月二十四，扫墙壁；腊月二十五，打豆腐；腊月二十六，秤年肉；腊月二十七，油滴滴；腊月二十八打糍粑；腊月二十九，家家有；三十，不见面，初一出来大摆手。”

腊月,龟峰山家家户户准备过年,到了腊月二十三夜，王深山回来了，进门高兴地说，总算弄到了一点饴糖。

王圆箓问，要这饴糖干什么？

奶奶说，过年了，不要瞎问。

母亲梅培香将王圆箓扯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这饴糖就是要堵住司命菩萨的嘴，让他到天上后，不说坏事，只说好事。

王圆箓问，明天过小年，也是接菩萨吗？

母亲说，明天是接祖先回家过年，接祖先时，要做背的样子，将祖先一个一个地往家里背，以后每天早上和晚上要点灯，焚香。

王圆箓还想问什么，奶奶朝他鼓了一眼，他就不敢再多嘴了。

王圆箓又想起了一句顺口溜：“腊月二十三，不相干；二十四，扫墙壁；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秤年肉；二十七，油滴滴；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家家有；三十夜里不见面，初一出来大摆手。”

奶奶见王圆箓怔怔地站在那里，就走过来，将他揽进怀里说，这过年是有讲究的，过了大年就是三十日，不能出门讨债，也不能让人家进门要债；初一出去拜年,拜年的第一家人一定要人财两旺,特别不能是带孝的人家；还有初一不要吃大米，不能动针线剪刀，不能在地上泼水。

王圆箓似懂非懂地听着。

腊月三十，早晨，全家人先供祖先，然后围坐在八仙桌旁吃年饭。傍晚，每一个门上都要贴春联，大门上挂门神，挂签。夜里，家家灯光灼灼，炉火熊熊，香烟缭绕。到了半夜，王深山说要“出方”了，就带着王大棒，扯着王圆箓出门到了稻场口，摆上肉糕、豆腐、米饭，然后三人同跪，对天拜三拜。

王深山还口中念念有词，可惜，王圆箓一句也听不懂。

王圆箓围坐在火塘边，困了，一个哈欠一个哈欠地打，还说是要睡。

王大棒说，守岁，就是要守到天亮，谁能坚持到天亮谁就是好种，谁家后代守岁守到天亮，谁家就兴旺发达。并且很认真地给梅培香递了一个眼色，两人会心地笑了。

不一会，奶奶和爹爹站起来了，说了声“纳福”去哟，然后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给王圆箓说，明年，长得大福大旺的哈。

王圆箓高兴地跳了起来，虽然里面只有一个铜板，但是“小孩望过年，大人盼种田”的心情就是不一样。

新年正月初一清晨，全家人趁早焚香，烧纸，放鞭炮，大家跪在祖先的牌位前一齐敬拜祖先。

早餐，就吃抓钱手（猪脚）、元宝（鸡蛋）和面条。饭后王大棒引着王圆箓到各家各户登门拜年，进门就说“恭喜发财”。

迟到了，迟到了。王圆箓吵着母亲说，总是慢腾腾的。

梅培香说，你这个性急佬，不吃饭能行？

我就不吃，我要去听说书。

说书？哪里有？

就在龟峰山的娘娘庙前。王圆箓揭开锅盖一看，焖了几个红薯，半生不熟的，他顺手拿了两个，边跑边嘀咕：又是吃苕，又是吃苕。

王大棒从门外进来，听到了，没好气地说：“吃，就吃，不吃就放倒。这年头，有苕吃吃就了不起，你再要喽嗦,我打断你的腿脚。”

王圆箓吓得撒腿就跑，邀了垸里的几个小伙伴，在月光如水的夜里，沿着山路急急忙忙地向说书的地方跑。

王圆箓说，王瞎子说的书，才过瘾呢！

八丫叉说，《薛仁贵征西》最过瘾。

算个裸，二狗子说，《三国》最过瘾。

……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大家在稻场子上找了几个树蔸子，放在屁股下面，坐下来就听，只听王瞎子尖着嗓子说：

话说，第二回《李公子赴试去借银吴员外嫌贫把婿害》

接着就尖着嗓子唱道：天覆地载不均匀，富者富来贫者贫，富人只见富人好，贫者只见贫者亲。

王瞎子敲了三下牛皮鼓，说道：

话说公子到了中途，心中踌躇，正走之间，抬头一看，来至吴家门前，虽然未曾来过，也曾听得人说，一直来至岳丈门首。只见有二人在那里闷坐，公子走到跟前，施礼说道：此处可是员外府舍么？明公，你道此为谁，原是吴员外二个家人，一个叫吴进，一个叫吴来，吴来说：请进。

话说怀玉跟定吴来，正往前走，员外笑嘻嘻的迎将上来，打过招呼，让至客厅，叙礼己毕，分客主坐下，家人献茶。茶罢，员外问道，贤婿不在家中看书，今到敝处有何贵干，怀玉闻言，不由的两眼落泪，尊声岳父大人在上听小婿一一告禀：

这公子未曾开口泪不干，尊了声大人在上听婿言。想当初先父在世身荣贵，何尝有一日虑到吃和穿？那一时先父弃世儿年幼，甚可怜万贯家财赴深渊；虽然是家人李洪行无礼，也不过仰天无愧凭在心；忽闻的皇王天子开科选，晓谕那天下文武上长安；俺兄弟想要长安去应试，最可怜手中哪有分文钱；无奈何岳父这边把银借，回来时一本一利两相还。李公子言罢借银一席话——

王瞎子唱道：老员外怀揣钢刀弄巧言。

话说怀玉言罢借银之事，员外满脸陪笑说道：贤婿上京应试，求取功名乃是一件正事，岂有不相帮助之理，只是家下银钱不便，昨日家人进城讨粮回来，言说掌柜不曾在家，银子寄在铺内，我到有心将银子取来，只是贤婿无人奉陪。公子说：大人盛情小婿实不敢领。

员外说：既是贤婿不怪，吴进备马，从速备好，随我进城去也。员外上了马，吴进后边随，进城取银子，却是假作为；老员外带领家人赴洛阳，大厅内撇下李家读书郎，只落得猫咬尿泡瞎欢喜，那知道杀人钢刀身中藏。只说是好言就有好心肺，谁料想善色却非善心肠。顔面间贫富不等难说话，幸喜的加恭加敬礼相当。单等的洛阳取银回家转，方显得彼此面上都有光。李公子今日遇着笑面虎，准备着寅夜三更有灾殃。若不是贞节贤良凤英女，苦死了天星下凡架海梁。且不言公子厅内专等候——

王瞎子唱道：老员外路行中途勒索缰。

不言公子在厅内等候，再说员外与吴进，行有五里之途，员外说道：吴进接马。吴进闻言，将马接住拴在树上，撇上行李，员外坐下，哼一声便问吴进：随我进城，所干何事？吴进说：不是进城取银子么？

员外说：哪里是取银子，老爷进城的心思你如何晓得，只因你的姑爷前来投亲，身上衣服褴褛，料想家中一贫如洗，到后来我姑娘过门，穷日难过，我想心生一计，将你姑爷治死，与你姑娘另寻富贵之家,轿上来马上去，一来是姑娘风光，二来也是老爷的门面，但不知如何则可？

吴进闻言，停有良久说道：小人倒有一计，老爷只管进城，待小人自己回去，将他诓到后花园中，夜至三更，给他一刀两段，尸骸扔到花园井中，永无后患。员外说：此计甚妙，若你果能办成此事，老爷自然重赏你。言罢，乘马直赴洛阳去了。

老员外催马奔上洛阳城，一心里要害临凡文曲星。常言道设谋定计将人害，怕的是天理循环不肯容。没见他害了公子李怀玉，到弄得合家人等遭火炕；准备着堂前苦死姣生子，准备着绣楼失落二女容，准备着庄农院子死的苦，只落得足蹬地来手捶胸。且不言后来一切吉凶事，急回来再把吴进明一明。

听着，听着，二狗子突然一拍大腿，说，糟了，我明天还有事。

八丫叉说，我也是。

那？咱们就走吧，反正今晚也是听不完的。

几个小伙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说书的稻场。

干牛屎说，不要伤心，后天帝主庙有皮影戏，听说是《西游记》，到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

王圆箓说，那好，那好，你一定要邀我啊。

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直向着远方延伸——

突然，干牛屎诗性大发，说，我唱《三百六十调》。

大家拍手称快。

只听干牛屎扯着破喉咙尖唱着：

叫我唱歌就唱歌，我的歌儿特别多，

唱得公鸡能下蛋，唱得母鸡下了河，唱得妹子乐呵呵。

郎的歌声飞进房，唱得妹子心发慌，

有心跟郎对几句，又怕惊动爹和娘，叫你妹子失主张。

叫声妹子我的乖，躲在房里绣花来，

绣个鸳鸯来戏水，绣个山伯祝英台，绣个梁孟举案来。

短寿死的你莫喊，快请媒婆把媒牵，

要是你还等不得，就等太阳下了山，轻声细语往里钻。

这山望到那山高，望到乖姐拣柴烧，

乖姐无柴我来拣，乖姐无水我来挑，莫把乖姐累坏了。

这山唱来那山应，不识大哥名和姓，

万丈深渊难过去，隔山隔水空好音，有心跟你梦难成。

你这唱的是一个什么东西，象哭丧一样。二狗子说，来看我来唱：

手拿冲担上山坡，边爬山坡边唱歌，

青山绿水常作伴，单身汉子心不多，就想讨个好老婆。

妹在房中想情郎，日也想来夜也想，

朝朝见来朝朝好，一天不见挂心肠，迈开步子出绣房。

山歌越唱心越开，唱得云开日出来，

唱得鸡毛沉河底，唱得石头浮起来，唱得妹子走拢来。

兰花草儿无处栽，一栽栽到黑石岩，

风不吹来枝不摆，雨不浇来花不开，哥不唱歌妹不来。

一轮明月照深潭，照得潭里月儿圆，

水里捞月难到手，月里嫦娥难高攀，何日与姐配姻缘。

山上白羊赶白羊，天上星星追月亮，

天上牛郎爱织女，河中绿水戏鸳鸯，种田妹爱种田郎。

八丫叉也紧跟着唱了起来：

情哥听到泪淋淋，蹬脚拍手把话明，

你的爷娘常打你，打在你身疼我心，你我不如早断情。

叫声情哥我的人，愿同生死不离分，

打破皮肉不怪你，扯落头发又生根，想我分开万不能。

高山头上一根藤，藤缠树来树缠藤，

藤缠树来花好开，树缠藤来叶子青，红花绿叶爱死人。

清早起来梳油头，三把眼泪四把流，

人家的男人多漂亮，我的男人癞痢头，癞痢死了我自由。

你要自由你自由，何必骂我癞痢头，

世上的癞痢多得很，又不是癞痢我一人，婊子婆娘没良心。

月挂树梢，王圆箓津津乐道，有味儿。

天还没亮，王圆箓三更便起床了，邀了昨晚约好的几个同伴到龟峰山砍柴，出门两眼一抹黑，只能凭借感觉沿着熟悉的羊肠小道向山上进发。

从前，可以胡乱地弄点什么吃，现在，家里有好几天断炊了，奶奶昨晚装了两个干栗子在他的口袋里，他伸手摸了好几回了，每次都是咽了口水。

王圆箓说，假如有一甑饭，我也吃得了。

八丫叉笑得一铳，咽了口水说，下辈子吧，昨天黑沟里又饿死几个人了，听说有两个人为抢一个红苕打架，一个人用石头将另一个人砸破了头，抢着红苕的人噎死了。你说这世道。

二狗子说，唉，快莫说好吃的，我都走不动了。

好，好。王圆箓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只猪跑到菜园子里，我赶了一夜的猪，它就是不走，情急之下，我一棍子下去打在自己的脚上，就吓醒了。

这是直梦，弯爹说，今天你肯定要吃肉了。

大家都笑弯了腰，异口同声地说，连人都饿得要死，还有肉吃，别做梦吧，吃天鹅肉还差不多？

什么是直梦？

直梦，就是梦见什么，就发生什么，梦见谁，明天就能见到谁，很具体，很直接，来兑现。

弯爹问，你梦到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王圆箓说，是母猪。

弯爹说，梦到母猪预示着将诞生许多幼小的动物交聚起来，因此，这是一个吉梦，没有不祥的征兆。

哎哟，弯爹还懂得许多东西呢。黑囝问道，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二狗子说，你好象是在说胡话，我们听不懂，你这是到哪里学习的？

弯爹说，三十年前到汉口去挑盐的时候，在一个算命先生家里歇了两个晚上，他讲的。不信？有一段话，我至今还能背下来，一辈子都忘记不了，那时真的是记忆好，什么事只要一遍就能记得。我背给你们听；

“人有直梦，直梦皆象也，其象直耳。何以明之？直梦者梦见甲，梦见君，明日见甲与君，此直也。如同甲与君，甲与群则不见也。甲与群不见，所梦见甲与君者，象类之也。乃甲与群象类也。”

别故弄玄虚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圆箓问。

就是说，人梦到的一切，都只是象征性的，只是象征方式不同，有些象征直接些，就成了真梦，有些象征不那么具体，可能含蓄了些。

原来如此。

一路上就是咚咚的脚步声，到了山上，太阳从东边慢腾腾地升起来，放眼远方，山舞银蛇，群山沸腾。

王圆箓放下冲担，站在龟峰山顶望着远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饥饿感顿时全无，他对着同伴喊：今天不砍柴了。

同伴将目光移向他。

黑囝说，不砍柴？你疯了。

你们想想，家里无米下锅，砍柴做什么？不如我们分头找食物，最好是能打着一个野猪。

同伴突然欢呼雀跃，异口同声地说，好，好，好。

到了正午，同伴们聚集到一起，比一比，各有收获。

只是王圆箓空手而归。

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对他很严格，回家免不了要挨骂的。七嘴八舌地劝慰他来了。

王圆箓就是不说话。

二狗子说，还是吃了再说吧。

大家拿出各自从家中带来的东西和刚才到山上找的吃的，放在一块，很是丰盛，有栗子、红苕、山楂等。不一会不愉快的心情一扫而光。

大家都嚷嚷，要求弯爹讲个故事。

弯爹说，我来唱个歌吧，说完就站起来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来二人凉，左边扇来风吹姐，右边扇来风吹郎。

二把扇子骨溜青，一边阳来一边阴，一边阴来遮情姐，一边阳来遮情郎。

三把扇子骨溜黄，一边情姐一边郎，一边郎来想情姐，一边情姐想情郎。

四把扇子骨溜花，一边螃蟹一边虾，一边虾子来戏水，一边螃蟹往上爬。

五把扇子五月五，公公打扮顶媳妇，老人打扮青年样，青年越看越精神。

六把扇子六枝花，情哥爱妹妹爱他，情哥爱妹年纪小，我爱情哥正当家。

七把扇子口对口，叫声情哥快丢手，千万莫扯妹的手，旁人看了有点丑。

八把扇子八把丝，上面题的两首诗，左边题的相思害，右边题的害相思。

九把扇子菊花黄，把根香瓜送情郎，郎吃三口甜如蜜，妹吃三口味更香。

十把扇子骨溜红，拿把扇子赶蚊虫，蚊虫赶走高高挂，留得明年再扇风。

唱完了，大家请求再来一曲，弯爹说，算了，算了，做正事要紧。

正事要紧。王圆箓站起来附和说，其实，我刚才发现了一头野猪！

这一消息，象开水锅炸了锅一样。大家纷纷围拢过来，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样子？什么样子？

王圆箓一一地介绍了。还是弯爹有经验，很有把握地说，这绝对是一只受了伤的野猪，走，我们去找野猪，绝对就在不远处。

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随着弯爹一道，由王圆箓带路，要知道，这可是一些三年没有尝到荤腥的人。

好不容易找到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在万姑洞里找到了野猪。

众人将野猪团团围了起来，居高临下，各自举起石头，向下扔进洞内，不一会，野猪无处可逃，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王圆箓下到洞内一摸，野猪已经没有气了，二狗子砍了两根树，做成担架，将野猪五花大绑，王圆箓担左前，二狗子担右前，黑囝抬左后，八丫叉抬右后，弯爹象一位将军一样指挥着他们前进，向家里出发。

二狗子说，这野猪大概有五百斤吧。

苕种，么可能有那重呢。

足足有三百斤。弯爹下结论似的说。

你说怎么分？二狗子说，圆箓得半个猪，其余的我们三一三余一，怎么样？

黑囝说，我不干，是大家捉到的，要分就我们几个人平分，见者有份。

弯爹问，圆箓，你说呢？

王圆箓说，我提议，将野猪按照垸里的家数每家五斤。

只听见大家咚咚的脚步声。

最后，大家估计了一下，每家差不多分五斤，就都同意了。

夜里，在稻场上架起了锅，烧水剐毛，翻肠剥肉，几个时辰就弄好了。

不一会，凤凰寨下的王家边垸子里飘起了香味。

在香味的风中也传来夸奖王圆箓能干的颂歌——

干牛屎说，圆箓，我看到龟峰山里有很多很好的药材，要不，我们就上龟峰山的黑沟。

行。四聋子还没有等王圆箓回答，就先抢着说，莫慌，我们先到凤凰寺找点水喝，歇歇脚。

空了道长呢？罡上开进了凤凰寺门就问道，小徒弟回答说，上山采药去了，我家长老病了。

啊，怎么没有找我啊。罡上开有点遗憾地说。

小徒弟实话实说，我师傅说了，罡上开是个水货。

罡上开放下竹筐追了过去，试图打小徒弟，可是小徒弟已经一溜烟地跑向寺中。边跑边回头指着左边说，厨房里有水，你们自己喝，我有事不能陪你们。

一行人喝了水就上山，走上高高的龟峰山顶，正是艳阳高照，微风吹拂，东方群山起伏，蜿蜒逐浪；南方长河飘带，波光点点；西面崇山峻岭，腾云驾雾；背面树大林深，正可采药。

四聋子情不自禁地扯开了嗓子：

正月望郎是新年，我郎出去好几年，成亲时间虽不短，总在奴心间。

二月望郎杏花开，我郎出去冇回来，不是我郎有二意？想把奴丢开。

三月望郎是清明，好想跟郎说私情，我俩说的知心话，凉水点明灯。

四月望郎四月八，城隍庙里把香插，双膝跪在香堂上，望神显灵法。

五月望郎是端阳，望郎回来买麝香，麝香放在手巾上，二人都闻香。

六月望郎是伏天，望郎回来买汗衫，郎穿白的奴穿绿，好穿又好看。

七月望郎七月七，望郎不回我着急，和衣倒在牙床上，眼泪往下滴。

八月望郎是中秋，我跟我郎说情由，我们恩爱要长久，不能两抛丢。

九月望郎九月九，我郎不来要分手，奴心好似刀割肉，怕你把奴丢。

十月望郎郎没来，门前搭个望夫台，奴在台上把郎望，郎从哪里来？

冬月望郎是寒天，我郎赚了几多钱，快去快来把媒托，你我来说合。

腊月望郎新年到，坐起花轿放火炮，千日思来万日盼，今日得团圆。

罡上开说，别唱了，那些都是年轻人唱的，还是做正经事要紧。

好，好，不唱就不唱了，大家分头采药吧。

采药是要穿山越岭的四处寻找，圆箓和弯爹一班，干牛屎和罡上开一组，分头采药。

王圆箓找了一个草丛茂密的山沟采药，刚一抻手，就被蛇咬了一口，直痛得在地上打滚，不停地乱喊乱叫，弯爹急忙喊来罡上开。

罡上开说，你叫丧啊，快将圆箓背下来，放在水沟旁，先将手放在水里冲洗，我这就赶来了。

罡上开赶来了，用火烤了一下镰刀，然后将王圆箓的手指头割成“十”字开，伸开放在水中，不一会，鲜血随着水漂浮起来，约莫半个时辰，扯下王圆箓的裤腰带将手腕缠绑起来，罡上开对弯爹说，你同干牛屎去挖一点两面针根、了哥王根，还有虾辣眼根。

手绑着不痛吗？

当然痛，但是这样可以阻止毒液流向体内。罡上开说，你们快去，我在这儿招呼圆箓。

手开始慢慢地肿了，等弯爹挖药材回来量，王圆箓的手肿得象大腿。

是什么蛇，怎么这大的毒性？

是土地蛇咬的，罡上开边说边将三样的药捣碎糊在伤口上，然后用大布手巾包好，对王圆箓说，今天你就坐在这儿不要走动，我们采药，待一会再喊你一同回家。

夜里，罡上开给王圆箓开了一个药方：黄连6克，入地牛金根皮5克，吴萸2克，黄皮蛇2克，细辛9克，白毛2克，大黄3克，金果榄4克，白芷3克，坑边藕5克，黄柏12克，七荆芥5克，五灵脂22克，七星剑4克，山白菜40克，巴豆叶5克，海底针60克，雄黄2克，九里香叶3克。

按照这个药方，王圆箓用了三副，连用了九天，就基本好了。

王深山对王大棒说，凤凰寨的方姑家里做老米酒，要一个帮手，明天就让圆箓去吧，也好混口饭吃。

王圆箓一听说是去方姑家，就十二个不愿意，大家都知道，凤凰寨子里的方姑是远近闻名的扫帚星，谁挨着她家的边，谁就要倒霉，她家里先是死了公公，后来被火烧，再后来就是男人被抓壮丁，听说到长城以外的地方当兵死在战场上，有十年没的音信。

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圆箓进了凤凰寨，被眼前的排场惊呆了，五进五重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小青砖，雕梁画栋，足以显现方家的富有。

王圆箓被安排烧火。

这酿老米酒，先将白白的糯米放在清水里浸泡三天，待米伸开后，再送到溪水里漂洗，三漂之后放在架子上过滤干水分，然后将洗干净的饭甑放在盛满水的大锅上，将糯米放进木甑里，用大火将锅内的水烧开，水沸腾后将糯米蒸熟，直到木甑里冒出香气，漂到满屋子，时间约三个小时。

王圆箓正在认真向灶里扔柴的时候，方姑进来了，头顶方巾，肤白如玉，貌若天仙，向王圆箓灿烂一笑。王圆箓情不自禁地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柴旮旯里。

方姑咯咯地笑着问旁边的人，这是谁家的孩子。

弯爹说，是王大棒家里的。

真水灵。

弯爹说，哪能有你水灵，细皮嫩肉的。

方姑说，看你这个老不死的，都什么年纪了，还开这样的玩笑！

王圆箓抢着说，不说不笑，不成老少。

就是，就是。弯爹说，你男人是不是在外当了大官，甩了你哟，想不想你男人。

方姑说，你这个老东西，没大没小的，依得你老外婆家，你要叫我姑奶奶。

弯爹羞得跑出去了，嘴里说，我到花溪去洗米。

王圆箓问道，么样想男人呢？

方姑说，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唱支歌，你就明白了。

王圆箓跳起来，拍着巴掌连连说，好，好，好！

方姑说着在灶边唱起来：

一想郎哥日偏西，好像刀割身上皮，

天边想到地边转，不知郎哥在哪里，独自一人好孤凄。

二想郎哥日西沉，手扶栏杆望行人，

山山凹凹望成路，路边石头望成人，好像郎哥路上行。

三想郎哥正黄昏，鸟雀成双去投林，

鸟雀都是成双对，我和郎哥两分离，一对鸳鸯不得成。

四想郎哥牙床上，无心解带脱衣裳，

倒在牙床泪如雨，忽听马蹄响叮当，莫非郎哥到我庄？

五想郎哥夜夜多，梦中总在满床摸，

东边摸到西边转，抱着枕头叫哥哥，醒来枕边泪成河。

六想郎哥睡不宁，面朝月亮诉苦情，

月有圆来也有缺，我与郎哥圆不成，日无光来月不明。

七想郎哥月半边，月里嫦娥爱少年，

我家郎哥爱到死，只怪爷娘不周全，想碎心肝也枉然。

八想郎哥鸡正啼，一声啼醒好孤凄，

哥知我意合他意，梦里想到在一堆，醒来依然各东西。

九想郎哥大天亮，轻轻爬起懒梳妆，

茶不思来饭不香，只想郎哥我的郎，前世烧了断头香。

十想郎哥出房门，不觉两眼泪淋淋，

爷娘面前不好说，勉强相迎笑盈盈，你我相爱闷在心。

王圆箓拍着巴掌说，唱得好。

莫忘了烧火，方姑说，你能听得懂？

么样听不懂，不就是想男人想得哭，想得不愿吃饭么。

方姑咯咯地笑了。

王圆箓说，我听弯爹唱过《十恨》，那味道比你这个《十想》还正些。

方姑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她擦了擦眼泪说，人小鬼大。

好，好，你唱个十恨。

王圆箓站起来一开口，裤带断了，裤子垮到脚下，赶忙用双手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狗日的太不经管了。顺手从柴堆里抽了一根草绳缠在身上，扯开喉咙唱起来：

一恨我的娘，我娘无主张，养的儿女这么长，还不办嫁妆？

二恨我公婆，公婆也有错，男大女大正相合，还不来接我。

三恨说媒的，砍头砍脑壳，来来往往把饭吃，还不把媒提。

四恨我的哥，我哥在上学，手拿文章各顾各，总不过问我。

五恨我的嫂，嫂嫂八字好，抱个娇儿哈哈笑，越想越生焦。

六恨我的妹，小我两三岁，儿成双来女成对，越想越流泪。

七恨我朋友，朋友不长久，好比河水断了流，慢慢把奴丢。

八恨我的房，好似一庙堂，早打鼓来晚烧香，像个女和尚。

九恨我的床，悬挂红罗帐，只见枕头不见郎，越想越心伤。

十恨奴的命，命运不由人，手拿麻绳去吊颈，早死早脱生。

方姑又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得山风乱窜。

天冷，冷得不能出门，隔壁的孤老王爹爹冻死了。王圆箓很是悲伤，想起童年的一些往事，全是关于王爹爹的记忆。王爹爹人好，能干，年轻时候死了老婆，一生就这样过来，谁家有个三长两短，都少不了他的关心。全村的人自发地聚集起来为他送行。可是这年月，连一副棺材也是买不起的，只好卷了王爹爹的铺盖，草草地送他上山。

王圆箓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上午，他想，穷人就是这个命，穷人就是这样过完一生，这还有什么意思啊。

正纳闷时，父亲王大棒喊来了，父亲说，什子寨的铁加婆老了，你去送个礼，快去快回。

怎么又有人老了？王圆箓问道，是什么亲戚？

是你老外婆家的，你当然没有印象。

送什么呢？王大棒问母亲梅芝兰。

梅芝兰没好气地回答，送什么？你家有什么？不就剩下几斤黄豆！

就提两斤黄豆。王深山说，铁加婆对我家恩重如山，一定要去的。最好还带一点纸钱。

王圆箓一上什子寨的稻场，就听到了报朝歌：

左边敲起龙凤鼓，右边撞起紫金钟，

南天门下红云涌，八仙庆寿下凡尘，

铁拐李道法高仙家稀少，汉钟离去修行力辞汉朝，

曹国舅云扬板手中敲起，张果老倒骑驴走过吊桥，

吕洞宾他本是青云得道，韩湘子在云端口吹玉箫，

何仙姑长生酒本是她造，蓝采和花蓝里现出蟠桃。

王圆箓问王深山，爹，人死了么办？

王深山说，人去世后，首先要在死人嘴里放一坨糖，意思就是祝福他们在阴间甜甜蜜蜜。其次是，给死者灌“迷魂汤”，让他忘记人间的烦恼和经历，好再去投胎。然后，就要为死人洗澡，更衣。这穿衣服有讲究，有男女之别，分别由长子或者长女亲自进行，其它人是帮手。最后就将死人抬到供奉有牌位的堂屋里，平放在一块木板上，头朝门外，接收亲友们的拜别，而长子则应该回拜，以表示对亲友的尊重，等到所有的亲友行过拜别礼后，死人就可以放进棺材里。

王圆箓问道，棺材下面点一盏灯是干啥的？

那叫长明灯，是给逝者照亮前程的，有专人看管，在下葬前是不能熄灭的。王深山说，送礼也好，送行也好，必须赶在出殡之前，不然主人会认为你这是对他家的诅咒，与主人家结怨，是很不吉利的。

啊，放进棺材里后还要在香塔屋里停放三天，也有放七天的，有钱还还可以放四十九天，你看多有钱。王圆箓说，你听，又在唱丧歌。

只听香塔屋里传来低沉的哀歌：

初奠酒，北雁南飞，不见魂归，

西江月下满天飞，万里江山青隐隐，何日回归？

二奠酒，一去永无踪，何日相逢？

除非纸上写金容，要得见来难得见，梦里相逢。

三奠酒，奠酒化钱财，孝眷悲哀，

奉劝忘灵三杯酒，亡人一去不回来，脱化蓬莱。

王圆箓急忙松开爹爹的手，边跑边说，我要听丧歌，我要听丧歌。

王圆箓一进门，正赶上亲戚在哭望乡台，他知道，谁哭丧着脸装得越象谁就会获得好感，也就证明谁最爱死者，还有死者站在奈何桥边，回望故乡，舍不得离开亲人，舍不得离开人间，向亲人作最后的告别。于是，死者的家属和亲朋好友应匍匐在地上，嚎啕痛哭，以示对逝世者的不舍。

有一个道士有气无力地在唱着丧歌：

伏以，

花生天地，花发园中，

花被细雨润开敷，花被狂风扫落地，

自古花无久艳啦！从来月圆还缺。

任你积玉成金，难买长生不老。

昔日陶壶公，三万六千岁哎，

尚不免倾亡啊——

张果老二万八千岁哇，终被归于寂寞。

叹八百年之彭祖，嗟三十二岁之颜回呀！

天寿虽殊，死则一呀哈。

孔夫子乃天下文章之祖，且造厄于蔡陈啦！

释加佛啊，为万世不坏之身啦，亦难免于涅槃啦！

周文王拘囚羑里，梁武帝饿死台城

——

王圆箓正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脑壳后啪的一巴掌，踉跄一下，扶在墙上，回头一看，王深山怒目而视，吼叫道，你着魔了啊，送铁加婆上山啦。

王圆箓跟在浩浩荡荡的送行人群中，只见彩幡招展，在出殡的路上铁加婆的一群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手拿招魂幡走在前面，其他的亲友则穿孝衣孝服跟在棺材后面，再后面就是亲友们抬着奠礼随行，可见铁加婆的富有和人缘。

作者简介：占建怡，笔名：占一点、占上风等，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湖北省麻城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先后在《散文百家》、《都市小说》、《新作家》、《教师报》、《湖北日报》、《语文报》等省级以上报刊、网站发表散文、小说作品近万字。网络小说《食人蝉》和《雀上柳》已与阅文集团旗下的起点中文网站签约。已出版散文集《学会做儿》、《春醉映山红》和《阳光人生》，出版中篇小说集《幸福从早晨开始》和《魅影》，出版长篇小说集《九品杜鹃》、《雀上柳》、《王道士》、《二衙门》《黄金菊》、《福白菊》等，共计出版各类文学作品11部。